清晨的风带着刀片似的凉意,从频山那边刮过来,卷起街边法桐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蒙尘的玻璃橱窗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干燥的、混杂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这是小城冬天来临前特有的气息。
林默是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和喉咙的干渴弄醒的。
宿醉的后遗症像钝刀子割着他的太阳穴,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闷的胀痛。
他费力地睁开眼,出租屋狭小的空间在灰蒙蒙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逼仄。
墙上那幅劣质的风景画歪斜着,桌上还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罐,空气里残留着廉价酒精的酸馊气。
“操….…”他低骂一声,挣扎着坐起来,摸索着找到手机。
屏幕亮起,刺眼的光让他眯起了眼——9:47。
“完了。”
林默心里一沉。
迟到快一个小时了。
那个刻薄得像后娘脸的包工头老刘,肯定又要借题发挥,把他那点可怜的底薪再扣掉一截。
他烦躁地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几天没洗,油腻腻地贴在头皮上。
分手オ一周,生活就像失控的破车,径首冲下了泥潭。
冷水扑在脸上,勉强驱散了一点混沌。
镜子里的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二十三岁、本该是生龙活虎的年纪,此刻却写满了被生活捶打后的疲惫和迷茫。
苏婷那句“林默,我看不到我们的未来”像根冰冷的刺,扎在心里最软的地方,稍微一动就疼得抽气。
他用力甩甩头,试图把那张曾经明媚、如今只剩下决绝的脸甩出去。
匆匆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衫和牛仔裤,蹬上沾着干涸泥点的旧运动鞋。
临出门,他竟见墙角工具箱里露出的半截钢制活动扳手、冰冷的金属光泽让他心头莫名地跳了一下,随即自嘲地撇撇嘴,砰地关上了门。
楼道里弥漫着陈年的油烟味和潮湿的霉味。
隔壁传来婴儿持续的啼哭和女人不耐烦的呵斥。
楼下早点摊的油条香味飘上来,混合着劣质豆浆的甜腻、勾得他胃里一阵抽搐,但空空如也的口袋让他只能加快脚步。
他租住的地方在老城区的边缘,一片建于上世纪末的单元楼群里。
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生了难看的疮疤。
楼下停满了沾满灰尘的电动车和自行车,几辆小殀车挤在狭窄的空隙里,车身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土。
街对面那家小超市门口,老板娘正叉着腰、对着送货员尖声抱怨着什么。
几个穿着校服的学生缩着脖子匆匆走过,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麻木。
林默的小电驴就停在单元门旁边,红色的塑料外壳在灰扑扑的环境里显得有点扎眼,但也旧了。
他插上钥匙,拧动电门,车子发出几声无力的***,电量指示灯顽强地亮着最后一格。
这点电,勉强够他骑到城西那个乱糟糟的建材市场、他上班的地方———个挂靠在某大公司名下、实则只有几个人的小装修队。
小电驴在坑洼不平的街道上颠簸。
富平的深秋,天空是永远洗不干净的铅灰色。
街道两旁大多是五六层的楼房,底层开着各种小店:五金杂货、麻辣烫、手机维修、彩票站···招牌大多陈旧褪色,带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气息。
行人不多,大多步履匆匆,面无表情,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各自沉闷的日常。
路过中心广场时,林默看到广场边缘的大屏幕正在播放本地新闻。
画面切换得很快,似乎有穿着防护服的人在消毒,背景像是什么医院门口,人有点多,但秩序尚可。
主持人的声音被嘈杂的环境音盖过,只隐约捕捉到几个词:“……邻省某市.·呼吸道疾病……加强监测……市民不必恐慌……”“又是什么流感吧。”
林默没太在意,这种新闻隔段时间就有。
他更关心自己迟到这么久,老刘那张胖脸会拉得多长。
他拧了拧电门,小电驴发出更吃力的嗡嗡声,挣扎着向前。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是老刘。
林默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
“林默!***死哪儿去了?!几点了?!工地这边等着你量尺寸下料,甲方催命似的!还想不想干了?!”老刘咆哮的声音几乎要炸穿听筒,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毫不掩饰的怒气。
“刘哥,马上到,马上到!车子出了点问题·……”林默赶紧解释,声音因为宿醉和紧张有些沙哑。
“问题?我看是你脑子有问题!十分钟!十分钟不到,这个月奖金全扣!妈的,养你们这帮人有什么用!”电话被粗暴地挂断,只剩下忙音。
林默烦躁地把手机塞回口袋,心里骂了一句。
奖金?那点象征性的东西,扣不扣有什么区别。
他加大电门,小电驴在冷风中吃力地提速,朝着城西那个堆满水泥、板材和油漆味的建材市场驶去。
路边的药房门口,似乎比平时热闹了些。
几个人在排队,神情都有些焦躁。
林默瞥见橱窗上贴着一张A4纸打印的告示,上面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板蓝根、抗病毒口服液、0罩己到货!”后面还画了几个大大的感叹号。
他没多想,只觉得大概是换季感冒的人多了。
小电驴驶过十字路口,一辆印着“富平疾控”字样的白色面包车闪着警灯,从另一条路疾驰而过,留下一阵尖锐的警笛尾音。
空气中,那股深秋特有的、混合着尘土和煤烟的干燥气息里,似乎又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难以形容的……消毒水的味道?林默皱了下眉,把这归咎于刚过去的那辆疾控车。
他只想快点赶到市场,应付完老刘的怒火,然后熬过这漫长又毫无期待的一天。
宿醉带来的钝痛还在脑子里盘旋,苏婷离开时冷漠的眼神,老刘刻薄的嘴脸,还有这灰暗压抑的小城生活,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困在原地,透不过气。
他紧了紧连帽衫的领口,抵御着越来越冷的秋风,朝着那个堆满建材、也堆满他眼前苟且生活的市场,继续前行。
平凡得令人窒息的一天,才刚刚开始。
他并不知道,脚下的路,通向的并非那个熟悉的、令人厌烦的建材市场,而是一道骤然撕裂的、名为末日的深渊边缘。
那个印着“疾控”的面包车,那药房前排队的人群,还有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味,都是这张平凡画布上,悄然洇开的、不祥的第一滴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