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惨白的天花板,吸顶灯散发着毫无人情味的光。
西周是淡蓝色的布帘,把他圈在一个狭小、安静的空间里。
空气里除了消毒水,还有淡淡的药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
他动了动手指,浑身酸软无力,像刚跑完一场虚脱的马拉松。
“醒了?”
一个颇为洪亮的声音响起。
乔克转动僵硬的脖子。
隔壁床躺着位红光满面的大爷,额头贴着块纱布,正捧着一颗硕大的红富士苹果啃得咔嚓作响。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乔克,脸上带着一种“病友你好”的热络。
“小伙子,咋回事啊?
年纪轻轻就晕大街了?
低血糖?”
大爷咔嚓又是一口,汁水溅出来点。
乔克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冒烟,还没发出声音——一个极其洪亮、中气十足、带着浓浓地方口音的声音,如同自带扩音喇叭般在他脑海里轰然炸响:“哎呦喂!
可算醒了!
这小伙儿看着挺精神啊,咋虚成这样?
啧,脸白的跟那医院墙皮似的!
肯定是被对象甩了想不开!
现在的年轻人啊,抗压能力太差!
想当年俺追村花小芳,被她爹拿粪叉追了二里地,俺第二天照样能挑三担粪!
嘿嘿,后来小芳不还是跟俺了?
……嗯,这苹果真甜!
核上还有肉呢,啃啃干净……”乔克一个激灵,差点从病床上弹起来!
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地看着啃苹果啃得正欢的大爷。
大爷被他看得一愣,随即露出一个自以为和善、实则带着点八卦探究的笑容:“咋?
渴了啊?
护士!
护士!
小伙子醒了,给倒杯水!”
乔克:“……”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噩梦没有结束!
那该死的“幻听”还在!
而且……更清晰了!
“完了……我完了……”这个念头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分手打击太大……真的……精神分裂了……” 他把昨天的崩溃、今天的幻听,统统归咎于这场失败的感情带来的精神重创。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就在这时,布帘被掀开,一个穿着粉色护士服、戴眼镜、表情严肃的年轻护士端着托盘进来了。
她动作麻利地检查了一下乔克床头的仪器,又拿起他的手腕准备测脉搏。
她的动作专业而迅速,脸上没什么表情。
然而,乔克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到护士的眼神扫过他苍白的脸和凌乱的头发,那眼神平静无波,但……果然!
一个冷静、条理清晰、但内容让他头皮发麻的声音在脑中回荡:“心率75,血压110/70,初步排除急性心脑血管问题。
病史?
啧,送来的女人说是前女友?
真麻烦。
看这状态,初步判断急性应激反应伴短暂性精神障碍可能性大。
过度通气导致的晕厥?
或者是……癔症?
唉,又要写一堆报告。
昨晚追的剧还没看完呢……哦对,7床那个老张头该换药了,他肯定又要嫌我手重……”乔克感觉自己的血压瞬间飙升!
精神障碍?!
癔症?!
护士的心声如同冰冷的宣判,狠狠砸在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上!
“癔症……”他绝望地想,“他们真的以为我疯了……” 他恨不得当场再晕过去!
护士的声音冷冰冰地打断他的内心崩溃:“感觉怎么样?
头晕吗?
恶心吗?”
她拿出笔,准备记录。
乔克刚想摇头否认一切,试图证明自己无比正常——一个苍老、虚弱、带着浓重痰音的絮叨声,如同坏掉的收音机信号,顽强地挤进了他的意识频道,来自更远处的一张病床:“老头子我这辈子没干过亏心事啊……就是年轻时候顺过隔壁老王两捆蒜苗……报应啊……这针扎得我骨头缝里都疼……护士丫头的手怎么这么冰?
跟小鬼儿似的……唉,想吃老伴儿包的茴香馅饺子了……也不知道柜子底下藏的私房钱被老太婆发现没……”乔克的表情彻底垮了,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像个被断了线的木偶,眼神呆滞地转向护士,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挤出几个字:“我……我想回家……”护士推了推眼镜,镜片闪过一道白光:“不行。
需要留院观察至少24小时。
你是被120送来的,家属呢?
那个送你来的江小姐去办手续了,一会儿回来。
你先躺着。”
她语气不容置疑,转身拉上布帘,留下绝望的乔克和旁边那依旧咔嚓咔嚓啃苹果(包括苹果核)、心声洪亮如钟的大爷。
“江小姐?”
这个名字像电流一样击中乔克!
小雨!
是她送我来的?!
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
他不能让小雨看到他这副鬼样子!
更不能让她知道他脑子里现在装着整个医院甚至半条走廊的内心弹幕!
她要知道他“精神有问题”,本就反对他们的家人岂不是更有理由棒打鸳鸯?
老张那种人知道了又会怎么编排他?
不行!
绝对不行!
必须跑!
强烈的求生欲瞬间点燃了他仅存的力气。
他猛地抬头,看向布帘缝隙。
外面走廊似乎暂时没人。
隔壁大爷正跟苹果核较劲(心声持续输出:“核上肉也是肉!
浪费粮食可耻!”
)。
就在翻身下床的瞬间,一股熟悉的、让他心安又此刻觉得无比危险的皂香味再次萦绕鼻尖。
他几乎是本能地、无意识地将手伸进病号服口袋——那里躺着那个“PureSoap”的便携小瓶。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瓶身,那股廉价的皂香仿佛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微弱安全感,他死死攥住了它!
他以这辈子最快的速度(同时屏蔽掉走廊清洁工“咦?
8床那小伙子咋下床了?
看着像要跑?”
的心声)套上自己那件皱巴巴的衬衫,扣子胡乱系了几颗,裤子也顾不上换了,病号服裤子下面露着一小截西裤裤脚,看起来滑稽又狼狈。
“大爷……我……去个厕所!”
他压低声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爷抬起头,一脸了然,心声洪亮响起:“哦!
憋不住了?
快去吧小伙子!
别拉裤兜里!
……啧啧,这身子骨,真虚!”
乔克嘴角狠狠一抽,再也顾不上其他,弓着腰,如同做贼一般,贴着墙根,凭借记忆中医院出口的方向,以百米冲刺的劲头(当然速度只有平时一半)溜了出去。
一路上,无数心声碎片像流弹一样袭击他:“这人跑啥?
逃单?”
“病号服裤子配衬衫?
行为艺术?”
“赶着投胎啊跑这么快?”
“护士!
护士!
8床病人跑了!”
(终于有人忍不住喊出声)乔克充耳不闻,或者说,不敢闻。
他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冲出医院大门,傍晚微凉潮湿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里,带着城市特有的尾气和灰尘味道,却让他感觉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靠在冰冷的医院外墙喘着粗气,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白色巨兽般的建筑,心有余悸。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显得格外孤独。
他需要一点慰藉,一点能淹没这该死读心术的东西。
他想起了那个地方——气味混杂,光线昏暗,酒精灼喉,音乐轰鸣。
在那里,他可以短暂地忘记自己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