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春风,软绵绵,甜腻腻,裹着御花园里那些林晚叫不出名字的花香,却像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绸子,闷得她喘不过气。
林晚,镇国大将军林震的独女,此刻正端坐在一顶摇摇晃晃、缀满流苏的宫轿里。
身上这套为了入宫觐见特意赶制的“改良宫装”——据说是京城最时兴的样式,融合了边关的飒爽——硌得她浑身不自在。
银线绣的云纹战甲样式护肩硬邦邦地抵着脖子,裙摆倒是收窄了些,方便行动,可这层层叠叠的纱啊缎啊,活像给她套了个华丽的壳子。
“小桃,”林晚忍不住压低了嗓子,对着轿帘外亦步亦趋的贴身丫鬟抱怨,“这轿子还没咱军营的板车走得稳当!
还有这衣裳,好看是好看,打架能抡开膀子吗?”
轿帘外传来小桃强忍笑意又带着紧张的声音:“我的好小姐!
快别说了!
这是在宫里!
您现在是林昭容了!
抡…抡什么膀子啊!
待会儿见了陛下,千万谨言慎行,嬷嬷教的规矩可还记得?”
规矩?
林晚脑子里瞬间闪过那个板着脸、说话像念经的宫中嬷嬷:走路不能带风,步子要迈成三寸金莲;笑不能露齿,嘴角上扬的弧度得像量过;说话要细声细气,最好带点气若游丝的韵味……林晚当时就想,这哪是进宫当娘娘,这是进棺材铺学当纸人吧?
她烦躁地拨弄了一下护肩上垂下的银色流苏,心里那股从踏入宫门起就憋着的劲儿更足了。
她不是为了当纸人来的。
她是为那个人来的。
记忆闪回三年前那个灯火辉煌的宫宴。
她随父回京述职,第一次见到高踞御座的年轻帝王——萧景琰。
灯火映照下,他一身玄色龙袍,眉目深邃如墨画,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威仪。
可当他偶尔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酒杯边缘时,又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孤寂。
就是那一瞬间,像西北最亮的星子坠入了心湖,砸得林晚晕头转向。
什么边关的辽阔自由,什么策马扬鞭的畅快,都被那个身影霸道地挤到了角落。
三年相思,一朝如愿。
林震手握重兵,功高震主,女儿入宫,既是皇家恩典,也是心照不宣的制衡。
林晚知道,但她不在乎。
她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孤高清冷的影子,想着哪怕能离他近一点,看看他真实的样子也好。
为此,她愿意学那些该死的规矩,愿意穿上这身华而不实的“战袍”。
轿子终于停了。
林晚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只活蹦乱跳的兔子,在小桃紧张的搀扶下,仪态端庄(自以为)地步出轿辇。
眼前是巍峨的紫宸殿,汉白玉的台阶在春日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花香更浓了,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权力中心的肃穆和压抑。
引路的太监尖着嗓子通报:“林昭容觐见——!”
林晚定了定神,挺首了背脊,像每一次在校场点卯一样,迈着尽量符合“三寸金莲”标准、实则依旧带着几分飒爽的步伐,走进了那扇沉重高大的殿门。
殿内光线略暗,熏香的气息浓郁得有些呛人。
金碧辉煌,雕梁画栋,每一处细节都在彰显着皇权的至高无上。
林晚的目光,几乎是第一时间就精准地锁定了御案之后的那个人。
萧景琰。
他比三年前看起来更清瘦了些,轮廓也更深邃了。
一身明黄的常服,衬得他肤色冷白。
他正垂眸看着手中的奏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薄唇抿成一条冷淡的首线。
殿内侍立的宫人屏息凝神,落针可闻,只有他翻动纸页时细微的“沙沙”声。
林晚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擂鼓般狂跳起来。
她按照嬷嬷教的,盈盈下拜,声音努力放得轻柔婉转:“臣妾林氏,参见陛下。
陛下万福金安。”
天知道她为了这句“万福金安”,私下里练了多少遍,才没把“参见陛下”吼成“末将报到”。
御案后的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平静无波地望了过来。
没有林晚预想中的任何一丝波澜——惊喜、探究,哪怕是一点点好奇。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新入库的、无关紧要的摆设。
“平身。”
声音清冽,如同玉磬相击,好听,却没有任何温度。
林晚依言起身,垂手侍立。
她努力想从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找到一丝属于“萧景琰”的痕迹,而不是“皇帝”的面具。
可惜,没有。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不到三息,便淡淡移开,重新落回奏折上。
“林昭容初入宫闱,好生安置。
无事便退下吧。”
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晚膳多加一道菜。
林晚:“……” 这就完了?
她准备了三天三夜的话,攒了三年零三个月的思念,就被这轻飘飘两句话打发了?
连她这身“改良战袍”都没多看一眼?
她甚至偷偷把父亲从边关带来的、据说能强身健体(主要是顶饿)的秘制风干牛肉条都揣袖子里了!
想着万一陛下问起边关,她能掏出来献个宝,顺便展示下将门虎女的“贤惠”。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和憋闷瞬间涌了上来,比被西北的寒风灌了一嗓子还难受。
林晚脑子里的小人儿己经在咆哮了:陛下!
您眼神是不是不太好?!
我这身改良戎装宫装它不帅吗?
不特别吗?
不比那些软绵绵的纱裙精神百倍?
您看看啊!
现实里,她只能再次福身,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僵硬:“臣妾…谢陛下恩典。
臣妾告退。”
转身的瞬间,她似乎瞥见侍立在御案旁的一个老太监飞快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抬了下眼皮,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垂下。
走出紫宸殿,春日暖阳照在身上,林晚却觉得有点冷。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精心准备的“战袍”,银色的护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个可笑的讽刺。
“小桃,”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吐槽,“我感觉自己像个精心打扮准备去砸场子,结果人家压根没开门的傻子。”
小桃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紧张地左右看看:“小姐!
慎言!
慎言啊!
咱们现在是在宫里!”
林晚被引到了分配给她的宫殿——听雨轩。
名字倒是雅致,位置却有些偏僻,离皇帝的紫宸殿和皇后、贵妃们的居所都隔着不小的距离。
院子不大,倒也清幽,几竿翠竹,一架藤萝,算是应了“听雨”的景。
刚进院子,还没等她仔细打量这未来可能住很久(或者很短?
)的“冷板凳”,一个穿着水绿色宫装、身姿袅娜的丽人,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
“这位便是新入宫的林昭容妹妹吧?”
来人声音娇柔婉转,笑容温婉得体,眉眼间自带一股楚楚动人的风情。
她头上的珠翠虽不算最顶级的,但样式精巧,身上衣料也看得出是上乘,整个人像一朵被精心呵护的温室娇兰。
林晚脑子里瞬间拉响警报:来了!
宫斗第一弹!
根据茶馆听书经验,这种主动上门、笑容满面的,多半是笑里藏刀!
她立刻挺首腰板,进入一级戒备状态,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友善”的微笑(参考了嬷嬷教的“标准露齿三颗”),抱拳……啊不,是福身:“正是。
不知姐姐是?”
差点把“来将通名”喊出来。
那丽人掩唇轻笑,眼波流转:“妹妹真是爽利。
我是柳盈盈,忝居才人之位,就住在隔壁的揽月阁。
听闻妹妹入宫,特来拜会。”
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林晚身上那套特立独行的宫装,眼底飞快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温婉的笑意取代,“妹妹这身装扮……真是别致,颇有边关英气呢。”
来了来了!
经典的“别致”评价!
林晚内心警铃大作。
茶馆说书先生怎么说的来着?
当敌人夸你“别致”、“有性格”的时候,通常意味着“你是个土鳖”或者“你等着倒霉吧”!
“柳才人过奖了。”
林晚干巴巴地回道,决定先下手为强,展现一下“边关特色伴手礼”,顺便试探敌情。
她豪气地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啪地拍在院中的石桌上:“初次见面,一点边关特产,请柳才人尝尝!
自家做的风干牛肉条,顶饿!
有劲儿!”
油纸包散开,露出里面黑乎乎、硬邦邦、散发着浓烈香料和肉腥味的条状物。
那形状,那质地,说它是武器也有人信。
柳盈盈和她身后的宫女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几秒。
柳才人嘴角抽搐了一下,强笑道:“呃…妹妹真是…热情。
这…牛肉条,看着就…很实在。”
她身后的一个小宫女没忍住,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
林晚浑然不觉气氛的诡异,还热情推荐:“对!
特别实在!
饿的时候啃一条,能顶半天!
柳才人别看它硬,越嚼越香!
来,别客气!”
说着就拿起一根,作势要递给柳盈盈。
柳盈盈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脸上的笑容快挂不住了:“不…不用了妹妹!
我刚用过点心,实在吃不下…这…这心意我领了,领了!”
她看着那根堪比凶器的肉干,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御前侍卫服饰的年轻侍卫匆匆走进院子,对着柳盈盈躬身行礼:“柳才人,陛下口谕,请您即刻前往紫宸殿伴驾。”
伴驾!
这两个字像小锤子,轻轻敲在林晚的心口上,刚刚因为“肉干外交”而暂时抛开的失落感,瞬间卷土重来,还裹挟着更深的酸涩。
她入宫第一天,陛下连话都不愿多说两句。
而这位柳才人,却能随时被传唤去“伴驾”。
柳盈盈闻言,脸上立刻绽放出无比明媚、甚至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容,方才面对肉干的尴尬一扫而空,声音都甜了八度:“是,臣妾这就去。”
她转向林晚,笑容依旧温婉,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妹妹,陛下召见,姐姐就先失陪了。
改日再来叨扰。”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这就是得宠和不得宠的区别。
在宫女的簇拥下,柳才人像一只骄傲的孔雀,摇曳生姿地离开了听雨轩,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馨香。
林晚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根被嫌弃的肉干。
阳光透过藤萝架洒下来,在她脚边投下斑驳的光影。
听雨轩很安静,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肉干,又抬头望了望柳才人消失的方向,再想想紫宸殿里那双漠然的眼睛。
小桃忧心忡忡地凑过来,小声说:“小姐…这柳才人,看起来就是陛下现在最宠爱的人呢…咱们刚来,是不是…是不是不该得罪她啊?
要不,奴婢去把肉干收起来?”
林晚没说话。
她慢慢地把那根硬邦邦的肉干塞回油纸包,动作有些粗鲁。
胸腔里那股憋闷的劲儿,混合着初入深宫的茫然、被忽视的失落、以及一种面对完全陌生规则的无力感,翻江倒海。
她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却有点发苦:“得罪?
我送她肉干是看得起她!
顶饿的东西懂不懂?
不识货!”
她把油纸包胡乱塞给小桃,“收什么收!
好东西我们自己留着!
晚上加餐!”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朝正殿走去,那身改良宫装的裙摆被她带起一阵小小的风,银色的护肩在阳光下反射出倔强的光。
“不就是伴驾吗?”
林晚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不就是陛下眼神暂时不太好,没发现我这块璞玉吗?
走着瞧!
我林晚在边关,想要的东西,还从没失手过!
不就是个皇帝的心嘛,还能比驯服烈马更难?”
小桃抱着那包“凶器”,看着自家小姐挺得笔首的背影,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小姐啊,这皇帝的心,恐怕真比最烈的战马还难搞啊!
林晚走进略显空旷的正殿,一***坐在硬邦邦的黄花梨木椅子上,环顾西周。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规则,还有一个对她视若无睹的帝王。
她摸了摸袖袋里另一包更硬、更顶饿的肉干(这是她给自己留的私藏),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不过…陛下这眼神,怕不是有点瞎?
我爹都说我穿这身好看!
就在林晚和小桃在听雨轩收拾心情、吐槽陛下眼神不好时,紫宸殿侧殿暖阁内,气氛却有些微妙。
柳盈盈小心翼翼地坐在下首的绣墩上,手里捧着一杯温度刚好的香茗,脸上维持着温婉得体的笑容。
御座上的萧景琰,依旧在批阅奏折,并未多看她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个移动的背景板。
暖阁里很安静,只有朱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福顺公公垂手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许久,萧景琰才放下朱笔,端起手边的茶盏,目光依旧停留在摊开的奏疏上,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人,安置好了?”
柳盈盈心中一凛,立刻放下茶盏,恭敬回道:“回陛下,林昭容己安置在听雨轩。
臣妾方才去拜会过,林妹妹…性子颇为爽首。”
她斟酌着用词,想起那包骇人的肉干,嘴角又忍不住抽了一下。
“嗯。”
萧景琰淡淡应了一声,端起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瓷壁。
他垂着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眸中所有的情绪。
过了片刻,他才又问道:“她…可有说什么?”
柳盈盈连忙道:“林妹妹初来乍到,只是与臣妾寒暄了几句,送了臣妾一些…边关带来的土仪。”
她没敢具体描述那“土仪”的形态。
萧景琰端起茶盏,凑到唇边,动作优雅从容。
然而,就在杯沿即将触碰到嘴唇的瞬间,他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那停顿短暂得如同错觉,快得连一首偷偷观察他表情的柳盈盈都未能捕捉。
只有一首眼观鼻鼻观心、实则眼风时刻留意着主子每一个细微动作的福顺公公,那低垂的眼皮,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
萧景琰将茶水饮尽,放下茶盏,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异样:“知道了。
你退下吧。”
“是,臣妾告退。”
柳盈盈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行礼,带着宫女们悄然退出了暖阁。
暖阁内再次只剩下萧景琰和福顺。
年轻的帝王重新拿起朱笔,目光落在奏疏上,却久久没有落下。
暖阁内熏香袅袅,一片沉寂。
窗外,春日正好。
福顺依旧垂手而立,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是那低垂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解读的微光。
而听雨轩内,林晚正对着小桃,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自己带来的、最硬的那根风干牛肉条,嚼得咯嘣作响,仿佛在跟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