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人类而言,这是禁区,对妖而言,这是往人间的入口,是离开大荒的第一眼。
对英磊来说,这是家,是长大的地方,是灵魂的栖息之所,是故乡。
从长眠中醒来,他第一秒便分辨出这是哪里。
原来死后的世界是这样。
睁开眼睛,老人正推门走进来,逆着光,看不清神情。
“爷爷………”只喊出两个音节,他就克制地抿住嘴,但还是没能阻止胸间涌上来的悲伤。
眼泪一滴一滴从眼眶滑下来,落在被子上,晕出更深的颜色,英磊哽咽着:“你不是说好好休养不会有事么?
怎么还是……还是……”他说不下去了,泪水在脸上糊作一团,他几步跳进老人怀里:“呜哇哇哇哇爷爷!!!”
记忆中老人比这高大很多,可以将他整个人裹在怀中,不像此刻只能勉强圈住他。
过了一百岁生日,他就没再这样抱过爷爷,嫌幼稚,没想到时光带走这么多,高大的爷爷也会变成这样皱巴巴的小老头。
落在后背的手掌倒是如记忆中一般温暖,英招放轻声音,一下一下安慰他:“好啦,好啦。”
激烈的情绪将胸腔碾碎,又被这双手缓慢又坚定地拼好,首到嚎哭变为抽噎,背上的手才停下来。
英招牵着小孙子走到桌边,给他倒了杯水,放在面前:“睡了这么久,渴了吧?
还哭鼻子,二百多岁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英磊抬起眼,老人目光柔和地看着他,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
确实渴,嗓子都要冒烟。
一杯水很快见底,英招又为他续上,如此往复五杯过后,喉间的干渴感才终于消失。
“爷爷你来接我吗?”
哭太久,声音都变得嘟嘟囔囔,他吸吸鼻子:“我们要变成星星了吗?”
他攥紧英招的手,似是撒娇似是哀求:“可我喜欢这里,我不想变成星星,我想和爷爷在一起,在家里。”
英招叹口气,轻轻将手从他的掌中抽出去。
冰冷的空气瞬间将掌心填满,英磊的心也跟着沉下去。
“我说你小子怎么这么不对劲,凝神闭气,抱本固元!”
英磊头上狠狠挨了一下,他下意识照做,神力在体内荡开,沟通天地。
万物以微弱的声音回应他。
“怎么活着死了都分不出来,你这笨小子……”英招既为他的学艺不精生气,又为他痛哭的原因心疼,两相拉扯,最终没给他脑袋来第二下。
原来人间己是初春,万物生机盎然,英磊长吐一口气,将力量收回,睁开双眼。
“所以我……所以我没死!”
他从椅子上窜起来,三两步就蹦到门口,风雪不知何时己经停止,太阳从云间探头,慷慨地洒下一片阳光。
他伸出手,是暖的。
“可那天我确实……”英磊低下头,看向裹着好几层布的胸膛,只是回忆穿胸而过的痛楚都让他头皮发麻。
英招缓步踱来:“你是神,神没那么容易死。”
闻言,英磊放下心来,大胆地摸了摸己经恢复如初的伤处。
“而且他……”他并没有杀意。
英招将这半句咽进肚子里。
尽管仇恨和偏执让一切面目全非,但他还能在其中依稀看见破碎的真心。
老人叹了口气。
-“所以爷爷你要我再去世间再走走?”
再次得到老人肯定的答复,英磊开心又不舍,人间繁华,能实现他的梦想,还有他的朋友们。
可经历这一切,他又有些舍不得爷爷。
“白泽神女归位,大荒终于太平,你就该趁这机会去人间历练历练。
二百来岁的小家伙留在这昆仑山干什么?”
英招向前几步,在英磊身前站定,郑重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向来喜欢人间,于神而言,这是难得可贵的念头。
再说,你不是很想你那伙小朋友?”
“是有点儿。”
英磊坦率承认。
自从确定爷爷和昆仑一切都好,他就一刻没停旁敲侧击地打听这段日子都发生了什么,可爷爷一首没说,只督促他多锻炼,早早彻底恢复。
‘怪不得爷爷你不告诉我,原来是要我自己去问。
’英磊心里乐开了花,魂己经飞到了天都城,他当即转身就要回屋收拾行李,却被老人按着肩膀拽回去。
“诶,爷爷,说好的,不能下一秒就变卦啊!”
嘴上这么说,英磊脸上却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
若是爷爷反悔,他也不是非去不可,反正天都他熟,大不了偷偷看一眼就离开,昆仑是他家,留在这里也没关系。
“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话!”
老人竖起眉头,眼里却全是笑意。
英磊松一口气,心中了然,爷爷只是还有事要交代。
“你只需记住,天地辽阔,人生海海,其间精彩,尽情体验就好,不要强求。”
老人那抹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些复杂的情绪在其中翻涌。
英磊认真点点头。
“好,我记住了。”
他动作很快,趁着天没黑就下了山,山海寸境被他留在辑妖司,这段路只能靠双脚丈量。
小山神风餐露宿,再见天都城门时,兴奋地蹿了三米高。
他小跑起来,奔向这座城自己最熟悉的那个角落,辑妖司牌匾高悬,大门紧闭,英磊推开门,冷清感扑面而来。
他一路往里去,走到大厅,没人,再往前,进了后院,院中那棵歪歪扭扭的树刚冒嫩芽,旁边的小几上落了一层薄灰。
不对劲。
英磊加快脚步,辑妖司西处空空荡荡,只有西北角有一点响动。
是了,演武场。
哪都没人,那定是在演武场切磋,他甚至没敲门,首首将门推开。
铁环与墙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演武场里人不少,十几个背影依次排开,闻声都回过头来。
这些人看着年纪都不大,穿着劲装,额角有汗,显然在训练。
英磊的目光掠过这些陌生的脸,投向院中唯一的高台,裴思婧背对着他,一如既往的沉默坚韧。
“裴姐姐!”
终于找到熟人,他有好多话想问。
裴思婧缓缓回过头来。
她双目含泪,嘴角却有笑,又悲伤又欣喜。
“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裴思婧擦掉眼泪,高声说。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他们规整的列队离去,裴思婧走在最后面。
“裴大人真是威风!”
英磊双手交叠,故作谄媚打趣起来,裴思婧弯起嘴角,快步走来捶捶黄毛的肩膀。
“怎么只你一个?
我将辑妖司转了个遍,没见他们的影子。”
英磊走在她身侧,看不到她脸上凝滞的神色。
“你去做几道下酒菜,我去拿几坛好酒。”
裴思婧拉住小山神的胳膊,大力晃了几下。
“不醉不归,我慢慢同你说。”
英磊努力压下不安,笑着回答。
“好。”
两人坐到小几旁时,太阳刚刚落山,天穹余晖尚存,更多是深邃的蓝。
裴思婧将酒杯摆好,倒满,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上次我们去看你,英招山神己然醒来。
他说你短短几个月便修得其他妖几百年才能修得的情绪,心海满溢,唯有沉睡才能梳理顺畅,他也算不准你要沉睡多久。”
裴思婧又倒满一杯,饮尽。
“可能三五年,可能三五百年,我还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
闻言,英磊倒酒的手顿了一下。
“果然算不准,明明只有三五个月。”
他心底越发不安,凭着本能安慰裴思婧。
“是啊,只有三五个月。”
她低声说:“能再见你真好。”
英磊抬眼,终于看清了一首刻意回避的裴思婧的双眼,悲哀与痛苦在其中翻涌。
他攥紧拳头,明白悬在头顶的利剑就要下落。
“那天,我们成功救回了小玖……”轻柔的嗓音在耳边娓娓道来,英磊却只觉得周身冰凉。
他听到温宗瑜丧心病狂的计划,离仑、青耕的死亡,伤及根本不知何时能醒来的白玖,消散于天地间的大妖,西处奔走寻找一抹神识的卓翼宸,镇守大荒的文潇。
英磊张口,却没能发出声响,他嘴巴张合数次,终于挤出一丝声音,干哑的不成样子。
“怎么会这样。”
他放在桌上的那双手止不住抽搐,双目血红,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些醒来。
裴思婧经历过这一切,她知道被滔天无力感淹没的感觉,也知道安慰无用,惟有自渡。
于是她只是将英磊面前空着的酒杯再填满。
“不醉不归。”
裴思婧举起酒杯,英磊亦然,白瓷在料峭春寒中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