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站在村委会公示栏前,土地流转政策的红头文件在暮色中泛着微光。
她的手指顺着“鼓励规模化经营”那行字滑过,指腹沾上了陈年浆糊的黏腻。远处,
五百亩撂荒地在夕阳下泛着枯黄,像一块巨大的伤疤烙在大地上。“姐,真要干?
”春桃攥着计算器,屏幕上的数字跳得她心慌。秋月没说话,弯腰抓起一把土,
干裂的土块在掌心碎成粉末,露出里面板结的硬块。这是块被农药和化肥透支的土地,
却也是她们唯一能抓住的机会。其他村平坦的,成片连着的,
容易浇水的土地早已被承包了出去。第一道坎是钱。秋月攥着土地承包合同,
站在信用社的玻璃门前。春桃躲在她身后,手指绞着衣角。“贷款?
”柜台后的职员推了推眼镜,“有抵押吗?,有担保人吗”秋月把合同递过去,
纸张边缘已经被汗水浸得发皱:“这是五百亩土地的承包合同......”职员扫了一眼,
摇摇头:“这个不行”春桃突然上前一步:“我、我姐是三好学生!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叠奖状,纸张已经泛黄。职员叹了口气:“小姑娘,
这不是学校评先进......”秋月拉住妹妹的手,
转身时瞥见墙上的时钟--------离最后缴费期限还有两天。玻璃门在身后关上,
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极了ICU病房的门。秋月推开王婶家的木门时,
后院拴着的老黄狗狂吠着像要扑上来。她下意识后退,鞋跟踩进泥坑,
溅起的泥水打湿了校服裤脚。月光下,王婶的旱烟杆在门槛上磕出火星,
像极了ICU里心电监护仪跳动的光点。“婶......”秋月的声音哽在喉咙里。
春桃躲在她身后,攥着她的衣角,指节发白。王婶眯起浑浊的眼睛,
借着月光打量这对姐妹--------秋月的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春桃的布鞋开了胶,
露出里面发黄的棉花。王婶也守寡多年,同她们的妈妈一样。
男人在她的儿子栓子还小的时候就没了,那里土地贫瘠,大多数男人都出去打工了,
她男人是在煤矿背煤出的事。后来矿上补了些慰问金。也许同病相怜,
两个寡妇走的格外近些秋月跪下来,额头抵着冰凉的水泥地。春桃跟着跪下,
膝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王婶的旱烟杆顿了顿,火星溅在秋月的手背上,烫出一个红点。
“这是......”秋月从怀里掏出存折,纸张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我妈的存折,
还有......”她抖着手从书包里摸出一叠奖状,
“我的三好学生证书......”王婶没接,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屋里传来电视机的声音,
在播报农业新闻:“今年粮食价格持续走低......”秋月突然抓住王婶的裤脚:“婶,
我给您写借条,按手印!”春桃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撕下一页。秋月的手指在发抖,
钢笔尖划破了纸张:“今借到王菊莲人民币贰万元整,
用于承包土地......”墨水在纸上晕开,像极了母亲透析时手臂上的淤青。
王婶转身进屋,姐妹俩听见柜门吱呀作响。月光下,一个旧报纸包着的包裹递到秋月面前,
还带着猪圈的腥气。秋月接过包裹,感觉重量压得手腕生疼。
“丫头......”王婶的声音有些哑,
“这钱是留着给柱子娶媳妇的......”秋月猛地抬头,看见王婶眼角的泪光。
她重重地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地上发出闷响:“婶,我给您立下保证,三年内一定还上!
”春桃突然哭出声,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王婶伸手想擦,又缩了回去:“去吧,别让人看见。
”姐妹俩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秋月的膝盖已经麻木,差点摔倒。走出院门时,
老黄狗突然不叫了。月光下,姐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根倔强的麦秆。
秋月紧紧抱着那个旧报纸包裹,感觉里面的钞票硌得胸口生疼。
“姐......”春桃抽噎着,“要是种不出来怎么办?”秋月没说话,
只是把包裹又抱紧了些。远处,五百亩撂荒地在月光下泛着枯黄,像一块巨大的伤疤,
也像一片等待播种的希望。……第二道坎是人。村口大槐树下,
几个老汉磕着烟袋锅子说风凉话:“女娃娃种地?别糟蹋了祖宗留下的好田。
”也有人同情这俩娃:“娃们,你们年轻着呢,出去打个工不是更稳当些,
可不要把自己套进去了,把账越拉越大。”秋月咬着嘴唇走过去,
把土地流转合同拍在石桌上:“叔,这地荒着也是荒着,不如让我试试。
”老汉们瞥见合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讪讪地别过脸去。最难的是说服村长。
秋月在村委会门口守了三天,终于等到别处吃席去的村长回来。
她递上连夜赶写的项目计划书,却被随手扔在办公桌上:“就凭你?连个男人都没有,
种什么地!”秋月盯着地上散落的烟头,突然跪下来:“叔,我给您立军令状,
三年内不盈利,我给您白干五年农活!”签合同那天,
秋月特意穿了母亲唯一一件没补丁的衬衫。钢笔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春桃躲在门外,听见姐姐说:“我林秋月,
自愿承包村集体撂荒地五百亩......“声音有些发抖,却字字清晰。
第一笔租金交出去时,秋月的手在抖。那是王婶借的两万块钱,裹在旧报纸里,
还带着猪圈的腥气。会计数钱时,她盯着窗外那片荒地,恍惚看见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
开工前一晚,秋月找了村里平时泼辣能干的李嫂子,让她联络干活的人。
第二天人们都按时来到地头,也都是些平时能干不肯磨洋工的壮劳力。
秋月找来一辆拖拉机她开,又雇了一辆,连司机带车。发动机的轰鸣惊飞了荒草里的野兔。
拖拉机在前面哒哒哒的把犁铧握在土里,干活的人们跟在车***后面,
一个个武装的只露出两个眼睛,捂着口罩的鼻子处,是两个湿湿的泥坨坨,
眼睫毛上也盖着厚厚的尘土。春耕的活一茬完了接一茬。 大面积土地都是机械化耕作了,
需要人工的时候并不多。每次干活春桃总跟在干活的人群里,一刻不歇息。
的人在车调头或加油当儿直起身上指点着她们:“这俩丫头真的豁出来了”最后一天播种完,
傍晚下起小雨,姐妹俩躲在停在地头拖拉机驾驶室里啃冷馒头。春桃突然哭起来:"姐,
要是种不出来怎么办?"秋月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妹妹嘴里。
雨点打在挡风玻璃上,汇成一道道小溪,像极了ICU里母亲手腕上的输液管。
记忆突然闪回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母亲确诊尿毒症的病历在床头泛着冷光,
春桃蜷缩在掉漆的折叠椅上哭到打嗝。十七岁的秋月把嘴唇咬出血,
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歪歪扭扭的名字,从此再没走进过高三教室。
消毒水的气味粘在喉头三小时了。林秋月数着ICU门缝里漏出的第四十道影子,
怀里课本被攥得咯吱作响。泛黄的《高三英语总复习》边角还沾着麦秸屑,
那是午休时帮母亲收完最后两垄冬小麦留下的印记。
此刻扉页的励志语录正被妹妹的眼泪浸透,春桃蜷在塑料椅上,
把脸埋进母亲沾满猪草汁的旧棉袄里。“病危通知书。”护士递来的纸张轻得像片雪花,
却压得秋月手背青筋暴起。签字笔在亲属关系栏悬停良久,
最终落下“长女”二字——父亲坟头柏树才刚及腰,
如今她得在“家属签字”四个血红的宋体字下,替十七年的人生按下快进键。
缴费单从窗口飘出的瞬间,走廊穿堂风卷着它撞上瓷砖墙。秋月追着那张薄纸跑过三个转角,
却在弯腰时听见校服裤裆“刺啦”裂开的声响。13476.58这个数字跳进视线时,
她突然想起存折上那笔为春桃准备的初中学费:4873.26。
自动取款机的蓝光在凌晨两点格外刺眼。秋月把额头抵在冰冷的金属机身上,
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从四位数变成三位数,最后定格在73.41。
身后便利店飘来关东煮的香气,她咽下口水,
把最后两枚硬币塞进医院自动贩售机——给春桃买的面包卡在出货口,
玻璃后晃动的包装袋像条搁浅的鱼。“腹膜透析。”主治医师的圆珠笔戳着CT片上的阴影,
“每周三次,每次四百。”春桃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秋月一把捂住妹妹的嘴,
指甲掐进她雀斑未褪的脸颊。诊室挂钟的秒针在沉默中转了十二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