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2月23日，芝田市天气晴好，高考已经过去几天。

周四晚上六点天色彻底暗下来，和平时并无差别。

鹿鸣在家吃过晚餐，告别父母以及公婆，提上清洗好的一饭盒切好的苹果，微笑着走出小院大门。

和邻居兼同事王艳秋打招呼，两人随着人流步行去医院上班，今天她们俩上晚班。

医院家属院巷子距离上班的医院不远，步行大约十分钟，芝田市第一人民医院医护工作人员以及家属基本都住在附近。

王艳秋走在人行道外侧，现在正是人流高峰，医院附近有个大型纺织厂上下班。

此时，是一天中最繁忙的两个时间段之一。

她的双手微微张开，在人潮涌动的街道上，护住站在内侧的鹿鸣，“鹿主任，你快八个月了吧？准备什么时候请假回家待产？”

“不好说，”鹿鸣冲着王艳秋温和地笑了笑，“急诊科现在太忙了，说不定会生在岗位上，这在我们医院常见。”

王艳秋跟着唏嘘不已，谁说不是呢，停摆十多年的高考让他们医院太缺人才，这些年虽说培养一些学生，但基本不堪大用，一些人比她这个护士还不如。

自从兄弟医院闹出过两起索赔事件后，他们医院现在当值的医生护士基本都是早年间培养出来的。

男人当牲口用，女人当男人用。

“对了，”她看向鹿鸣眼底全是羡慕，小声对她说，“你家飞扬有没有说高考难不难？我家杨陶高考完闷在家里不说话，估计是考得不怎么好，我是真的担心他会出事，还是你家飞扬省心。”

提到儿子云飞扬，鹿鸣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时隔十一年再次举行高考，其重要性可想而知，那个臭小子好像跟没事人，“我们都没问，飞扬考试过后不知道从哪里该搞来介绍信去沪市了，估计成绩不太好。”

王艳秋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鹿主任，咱们都是学医的，遗传的重要性大家都懂。飞扬是有信心才会出去玩，你们一家七口人六个大学生，飞扬成绩肯定差不了。”

她伸手摸了摸鹿鸣隆起的小腹，“你肚子里的小家伙，肯定能遗传到你们家聪明基因。”

“借你吉言了，”鹿鸣冲她柔和地笑了笑。

此言不假，他们家现在七口人，她爸妈、公婆以及他们夫妻都是大学生，这在现在看来是极为少见的。

她妈妈和婆婆全是芝田第一人民医院退休的，她爸爸和公公机关单位退休。

一家七口人，六个人有工资和退休金。

很多同事对此很羡慕，但谁能保证孩子就一定聪明呢？

说不定好竹出歹笋。

两人在闲聊中走进医院，急诊室大厅穿着白大褂制服的同事们，忙中有序的进行一项项工作。

从人群中穿梭而过，鹿鸣灵活得不像孕妇，在更衣室穿上白大褂，与白班同事进行病人交接。

等同事走后，鹿鸣小心翼翼左右环顾，见没人将口袋里的红色三角形布口袋虔诚地塞进病历文件夹里。

家里长辈昨天帮她求的平安符，听说很灵验，她就希望在休假前每个班芝田市的居民能安居乐业，千万别生病，时刻保持冷静别惹事。

这一幕 被回来拿笔的王艳秋看得正着，她在心里默默祈祷今天是风平浪静的一天，千万别折腾。

在急诊科待久了，不迷信的人都会变得迷信。

急诊科大多数人神神叨叨的，少数几个是正常的，今天又沦陷一个。

在急诊科待久了，各种所疑匪思的事情不断刷新他们认知的下限。

要不是她家有事情，肯定跟着七安观求个平安符。

三天前，关闭十三年的七安观再次迎客，大家都在议论最近风向是真的变了，以往大家可不敢大张旗鼓搞封建迷信。

听说年长的同事说有这个，晚上能消停点，也不知道现在七安观平安符行不行？

“护士长，快！快叫鹿主任！患者皮肤氧饱和度低于90%，心率又升高了！” 护士大声催促王艳秋，生怕因为自己导致患者错过最佳救治时间。

王艳秋回过神，迅速把患者大致情况告诉鹿鸣。

患者是在他们医院产科分娩四天的孕妇，昨天回家胸闷气促一天，家属不放心，带着病人来医院检查。

入院对方血压正常、呼吸约每分钟二十四次、体温偏低、心率每分钟一百零八次。

没看到患者查体， 鹿鸣从不提前判断患者病情，以免陷入先入为主的错误。

她抓起放置在办公桌上的听诊器，两人神情严肃朝外面走出去。

“医生，你一定要救救我媳妇，明明昨天离开医院还好好的，怎么一天的功夫整个人瘫软下来，”患者家属抓住鹿鸣的手往病床前拖。

对方的手用力，鹿鸣吃痛地扭动，想要挣脱对方的钳制。

要不是冬天穿的衣服穿得厚，她觉得自己的手肯定会紫。

王艳秋眼一瞪，伸手扒拉开患者家属丈夫，不满地说，“你这人干嘛呢？我知道你心急，可你也得看看情况，鹿主任现在怀孕七个月，经不起你的拖拽。”

患者丈夫面色焦虑，眼睛里透露出癫狂，心不甘情不愿松开钳制的手，心急如焚地说，“医生，对不住，我太着急了，您帮忙看看。”

鹿鸣甩了甩发痛的手，从白大褂口袋里掏出听诊器，两肺呼吸音粗，肺底有少许的湿啰音，胸腔可能存在积液，再结合刚刚护士给出的最新参数，以及患者不断攀升的心率。

患者呼吸突然变得急促，面色惨白，四肢发冷，病程进展很快，王艳秋当机立断快速跑回器材室拖来氧气瓶，戴上呼吸面罩患者情况稍稍回转。

想到对方是孕产妇， 鹿鸣立刻对护士交待，“给患者测个血，查查凝血功能。”接着又有对王艳秋说，“艳秋把帘子拉上，让家属离开，我要查体。”

听到她的吩咐，围绕在病床前的护士们迅速行动起来，患者家属被其中一个护士推到帘子外面。

“怎么回事，”患者家属看医护人员脸色不好焦急地提问，“为什么不让看，你们要对我妻子做什么？。”

“你放心，鹿主任是我们科室最权威的医生，你现在要做的是安心等待结果，以及信任我们。”

中年护士抵挡住患者丈夫，生怕他影响到里面检查情况，要不是她经验足，眼前的患者家属一个人还不好控制。

小护士带着取好的血液样本，腿脚麻利往检验科跑去，患者家属看了眼门口，又想掀开帘子。

在王艳秋的协助下，鹿鸣检查了患者***，按理说分娩一周内***内膜会创面导致出血，也就是恶露。

现下，该患者并没有发现任何出血，她怀疑是产后肺栓塞，等查血完成大概能证实她的猜测。

查完体，帘子撤掉，患者丈夫立刻跑到鹿鸣身边，他的眼睛发红，追问，“医生，我妻子现在什么情况？要做什么治疗？”

鹿鸣将听诊器卷了卷塞进白大褂口袋里，心平气和地说，“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还需要血液检测报告来佐证我的猜测，才好对症下药。”

“怎么还不能确定？你是不是庸医？”患者家属突然发难，指着病床前侧躺着妻子，怒气冲冲地说，“她现在很难受，你就不能给她打个吊瓶，让她舒服点吗？”

偌大的候诊大厅所有人的目光都看这边。

鹿鸣从容不迫地开口，“同志，请你冷静下来，现在你妻子状况很不好，她需要你冷静处理，我必须确定她的病因才能针对治疗，不是随便开点药就行。”

她见对方神情稍稍有缓和，缓缓地开口，“你的妻子目前凝血功能反常，简而言之孕产妇自带止血功能，但你妻子凝血功能比大多数孕产妇要更好，她从分娩到现在恶露是不是不是很多？”

患者丈夫回忆这几天妻子状况，呆愣点头，“是的，我妈还说我们运气好，儿子是来报恩的，对身体影响小。”

鹿鸣脸色又差了几分，无知者无畏，幸亏患者丈夫爱重妻子，察觉到不对劲赶紧送来医院。

“目前初步怀疑似乎肺栓塞，需要溶栓，”她面露难色，想想后还是打算如实告知，“说实话这是我们医院第一例遇到孕产妇肺栓塞，以往从没遇到过同样的病例，治疗方面没有任何参考。”

患者丈夫脸色苍白，双肩抖动，这是他们市乃至他们省最好的医院，如果他们都不能医治，他实在想不出能带着妻子去哪里医疗。

他慌慌忙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钱，强行塞进鹿鸣的手里，忙道，“我们有钱。”

一时间急诊室大厅鸦雀无声，小护士们和其他患者以及家属双眼直愣愣看着两人，那一叠大团结少数说有百来块钱。

芝田市百分之九十的工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加在一起才一百。

鹿鸣将手中的钱放到病床上，整个人往后退了两步，对方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现在的怀着孕，为了自己和孩子必须小心谨慎。

她身后的王艳秋给不远处的小护士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多注意患者家属。

在等待结果的同时，鹿鸣又去给几个伤者缝合创伤包扎。

晚上十二点多，收到检测报告，证实鹿鸣判断正确性，此刻她犯难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

孕产妇不比普通人用药讲究，如果按着上级规范诊治要求来做，患者很有可能会因为得不到治疗去世。

因为对方是孕产妇凝血功能强，不同人的溶栓使用的剂量对她们而言是无效，而孕产妇该用多大的剂量，诊治指南上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案例提供给她。

就等于赌上她的职业生涯，以患者家属的性子，万一有什么事情，她很担心自己是否能抵抗对方的怒火。

曲曼推开半掩着的办公室木门，走到好友身边，对方处于沉思的状态，压根没被她进门动作惊动，回头看了看木门。

她确定自己声音并不小，而且他们医院年久失修，各个办公室门距离散架不远，每次推门关门动静特别大，“还在纠结？”

鹿鸣从自己思绪中回过神，浅笑着说，“你来了？今天产科不忙？”

“对，目前科室里没有待产孕妇，能休息一会儿，”曲曼笑着问，“你呢？我都听说你接到一个产妇肺栓塞的案子，内科的陶主任都不敢接手治疗，搞得不好会导致死亡。”

“孩子太小，不忍心让他失去妈妈，”鹿鸣揉了揉自己发痛的太阳穴，苦笑道，“今天可真的遇上难题了，是真的两难啊！”

没等好友曲曼回话，她似乎下定决心，“不能再拖下去，必须救！”

曲曼站在办公室微笑目送好友斗志昂扬离开，奔赴下一个战场，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福神能保佑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