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投亲问故
前门楼子发生的那场小闹剧，几分钟不到，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等那个日本商人从泥泞中醒了过来，找寻了半天己经不知被谁顺走的皮箱子无果，最终也只能无奈地发出一声惨嚎。
附近的巡警早就躲得远远的，压根不想跟日本人的事情沾包。
更何况，别说日本人了，现下这光景就是中国丢了东西……每个月也就七八块钱的工资，鞋底子磨破了都舍不得买双新的，北平城里小偷小摸那么老多，爷们儿上哪儿给你找去？
姥姥！
……“姥爷！”
“舅舅！”
“舅妈！”
胡同口下了车，李茂仁就解开了包袱，先用包袱皮擦干净双脚，又把鞋袜穿好，然后又捋首了裤脚，等穿戴齐整了才走进了芝麻胡同十六号。
被既是管家又是老妈子的秀妈领着，李茂仁走到大北房里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他当即就跪倒在水磨地砖上“邦邦邦”磕了仨，不愧是个礼貌人。
“诶诶诶，你说这孩子，不年不节的，哪来那么大的规矩。”
原本还坐着的舅舅严振声，一看这架势，连忙上前托住李茂仁的胳膊肘就往上抬。
但是，没抬动。
“让他跪着！
他妈死了两年多了，可这两年都他都没跟他那个爸爸回咱家看过哪怕一回！
像话吗？
老礼儿都被他们这号人给败光了。”
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的严家家主，严立人，这时发话了。
话说得又快，嗓门又高，最后可能是勾动了气性，正在嘬烟袋锅的老头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爸，您可别生气了。”
李茂仁的舅妈林翠卿赶紧上前，一边拍着老爷子的后背，一边劝道。
“那个秀妈，给老爷子把灶上温着的小吊梨汤端一碗来。
那汤里用的都是新下来的六月梨，宝祥专门用原来宫里的法子炖的，冰糖少放，用槐花蜜提的味，还放了一点枸杞、红枣。
喝一口啊，口舌不止是生津，还能生香气呢。”
说完，林翠卿还朝着自己丈夫严振声打了个眼色，后者也马上会意。
“老爷子，您一会儿还得去铺子看伙计们上屉蒸酱胚子呢，生这么大火可不成。
您以前不总说么，老辈子的规矩，上笼屉前讲究的就是一个心平气和，小火慢蒸，才能制出好酱胚子。
蒸得时间短了，豆腥气去不干净。
可火大了也不成，那样做出来的酱用一次就乏了……”严振声也规劝道。
而且，他比他媳妇更精明。
别看老爷子看似在发火，可实际上，咳嗽那两声也是意识到了话说得有点欠妥当。
外孙上门，别管什么事，哪有劈头盖脸就数落人家孩子一通的？
因此，老爷子这是在求援呢，就像被架在山墙上了，得找人搭个梯子才好下坡。
“哼！
你们公母俩，粘上毛比猴儿都精。”
严立人言不由衷地轻骂了一句。
随后，这个严家门的一家之主就看向了李茂仁这个大白眼儿，说道：“什么事站起来说，咱家又不是宫里，没那么大规矩。
磕头是能当吃，还是当喝的？
还有，你爸爸不是在天津卫开工厂的么，你要是真犯了什么错，拿钱摆平还不成？”
严立人知道自己外孙子的脾性，这就是个“混世魔王”托生的主儿。
再一看，李茂仁一身破衣拉撒的模样，他就笃定这小子准在津门惹了什么祸，于是脚底抹油溜之乎也，颠到北平城来找自己这个姥爷找靠山来了。
可是，令严立人没想到的是，李茂仁抬起头回的第一句话就是：“不成。”
紧接着他又说：“我爸没了。”
严立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严振声则惊讶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怎么没接到信呢？
正月里，姐夫不是还有送了封信过来，说是你们俩人都好好的，家里的印染厂又进了一台德国的新机器，生意也很红火吗？”
虽然事情己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一开始的那股子悲伤劲儿也消散了许多，但一听这话，李茂仁的眼睛登时又红了。
“就在今年刚开春，三个多月以前，我爸他……被不是人揍的日本鬼子和狗汉奸给害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
李茂仁家在“九河下梢”的津门，本来也算有那么一号，家里的印染厂生意做得很大。
不只是天津，就连青岛、保定、上海，市面上都有从他家厂子里印出来的花布。
可也正是因为家大业大，所以他家也就被人给盯上了。
日本鬼子对华国的侵略是全方位的，无论是军事，还是经济。
虽然今年是民国二十五年，但是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开始，小本子就开始不断对华实施经济侵略。
那些作为“马前卒”的本子商人，在神州大地上做的孽，其实未见得比后来的鬼子兵们少。
就比如，有个日本商人因为眼红李家的生意，为了吞了他家的印染厂，所以专门给李茂仁他爸爸设了一个绝户局。
那货先是假意以谈坯布价格为诱饵，约了李茂仁他爸爸去南市建物街登瀛楼，名为吃饭。
结果，李茂仁当天晚上就得到了消息，他爸爸从南市回来的时候被两个小混混给当街用刀子给攮死了。
几乎就是前后脚，银行的人也来了，催促李家立刻还买机器贷的款子。
还不上钱就要拿工厂抵押。
而且，李茂仁当时还推诿不过去，因为白帽衙门也跟着来人拉偏架。
所谓的“白帽衙门”，指的就是日租界的警局，里面都是岛国本土来的警察。
而这帮人因为戴着白色的大檐帽，所以才得名“白帽衙门”。
这些“戴孝帽子的”平时就干三件事：管着日租界的治安，给日本卖烟土的缺德商人撑腰，还有就是欺负中国老百姓。
人该办的事情是一概不办。
可是，在李茂仁他爸出事的当晚，这些人却找上了李家。
说辞是，因为这起命案发生在他们的地盘附近，所以归他们来办案。
（早年间，天津卫的南市附近，号称“三不管”。
而鬼子的白帽衙门就在今天的和平路附近，距离南市确实不算太远。
）黑白两道，外加银行，三管齐下。
李茂仁家里就算家业大，可是又能大到哪去，能有“八大家”大？
而他也才刚十六岁，中学都没念完，所以到头来也没能守住家业，只得是拼着散尽了家财才换了自己一条命，逃荒似地从津门一路来到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