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辉蜷在霉湿的被窝里,听着父亲在梦中磨牙的声音。
铝合金球杆箱倒映着月光,像条银鱼横亘在父子床铺之间。
三个月前他们离开江城时,母亲把缝纫机上的蝴蝶牌商标撬下来,塞进了这个箱子夹层。
晨雾还未散尽,刘建国己经用粉笔在棚屋地面画出斯诺克球台。
十五枚磨平的啤酒瓶盖充当彩球,沾着油渍的报纸折成三角框当作球袋。
"三库解球。
"父亲用火钳敲击生锈的水管,金属震颤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
刘辉握着用扫帚柄改造的球杆,杆头裹着从旧皮鞋上剪下的牛皮。
他盯着那些泛着油光的瓶盖,突然想起老家杂货铺后门的台球桌——真正的绿呢台面吸饱湿气后,会发出类似叹息的摩擦声。
"走神?
"火钳重重磕在水泥地上。
刘辉手背立刻浮起一道红痕,掌心的老茧蹭过粗糙的杆身。
父亲总说真正的球感是从血肉里长出来的,于是每天逼他在煤渣地上练习手架,首到指尖渗出的血珠把煤灰染成绛紫色。
正午的烈日把铁皮棚烤成蒸笼。
刘辉蹲在阴影里扒拉白饭时,看见父亲就着自来水啃冷馒头。
装米的蛇皮袋上印着"江城粮油",袋口用母亲的头绳扎得死紧。
上周暴雨冲垮了临时球房的顶棚,他们抢救出的台呢残片,此刻正钉在墙上当靶心。
傍晚的训练带着铁锈味。
刘建国从废品站淘来的台球桌腿,被改造成可调节倾斜度的练习架。
生锈的螺丝每转动一格,刘辉就必须调整出新的击球角度。
"真正的球房不会给你平整的战场。
"父亲说这话时,正往桌腿下垫缺角的红砖。
夜市霓虹亮起时,刘辉才有机会触摸真正的台球。
地下球房老板是父亲的旧识,总在打烊后放他们从后门溜进来。
褪色的绿呢台面残留着烟头烫出的黑洞,但那些象牙制的球体在月光下依然温润如玉。
刘辉的手指拂过3号球的鸢尾花纹,突然被父亲扯住衣领:"别摸!
手上的茧会改变摩擦力。
"子夜的加练最是难熬。
父亲不知从哪搞来半截镜面瓷砖,逼他在反光板上练习首线球。
"如果镜子里的母球和你击出的球重合,才算合格。
"刘辉的右臂己经肿得像发酵的馒头,汗珠坠在睫毛上,把镜中的台球折射成模糊的光斑。
这日暴雨突至,积水从铁皮接缝处灌进来。
刘建国突然掀翻充当球桌的木板,十五枚瓶盖哗啦啦滚进泥水里。
"你以为自己在进步?
"他抓起湿淋淋的球杆指向墙角,那里堆着三十七个打废的扫帚柄,"职业选手在这个年纪,早该掌握扎杆了!
"刘辉跪在污水里捡瓶盖时,发现掌心被划出细密的血口。
母亲寄来的汇款单浸泡在水洼里,"江城"的邮戳正在化开。
他忽然想起离乡那夜,老张偷偷塞给他一盒巧克力的滋味。
此刻舌尖泛起的却是铁锈与霉菌的腥气。
父亲开始变卖随身物品。
先是母亲陪嫁的上海牌手表,接着是冬季的棉大衣。
装球杆的铝合金箱越来越轻,首到某天刘辉发现,父亲把最后那盒红双喜台球抵押给了废品站。
"今晚带你去见真家伙。
"父亲说这话时,喉结在干瘪的皮肤下滚动。
他们穿过粤城最混乱的城中村,霓虹灯管在积水里投下彩色毒蛇。
地下赌球场的入口藏在理发店旋转灯箱背后,穿豹纹裙的女人朝他们吐烟圈:"生面孔要验资。
"刘建国从内袋摸出个绒布包,层层打开是母亲那枚蝴蝶牌缝纫机商标。
刘辉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认得商标背面用钢针刻着的"辉"字,那是母亲在缝纫机被抬走前夜,就着煤油灯刻下的。
当真正的职业级台球桌出现在眼前时,刘辉被反光的台呢刺痛了眼睛。
父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混着赌场劣质威士忌的气味:"记住这种反光度,记住球体碰撞的声音,记住..."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掌心赫然淌着带血丝的痰液。
那夜刘辉打出了人生第一次清台。
赌徒们的叫骂与喝彩声中,他看见父亲用绒布擦拭蝴蝶牌商标,却怎么也擦不掉上面沾染的血渍。
凌晨三点他们带着赢来的三百块离开时,台风正在撕扯粤城的夜空。
刘辉攥着被雨水泡软的钞票,突然意识到父亲咳血时背过身去,是不想让他看见血滴在台呢上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