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因“禁咳符”而暂时获得些许虚幻安全感的客人们,此刻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一个个如同见了索命的无常一般,下意识地往后缩着身子,唯恐被那不祥的“咳声”沾染上半点。
离张慎最近的那桌几个行商,更是手忙脚乱地抓起桌上的包裹,连滚带爬地往门口涌去,仿佛慢上一步,便会被瘟神锁了魂魄。
“张……张相公!”
杜迎春一颗心几乎从胸腔里跳出来,她怎么也没想到,昨日还只是喉间微痒的张慎,今日竟会发作得如此厉害。
这哪里是三声?
分明是五声、六声,声声都像是催命的鼓点,敲得她头皮发麻。
她想上前,却又有些犹豫。
这年头,谁都怕沾上麻烦,尤其是这种可能掉脑袋的麻烦。
可若是不管,眼睁睁看着这张秀才被官府拿了去,她这迎春客栈往后在清平镇的名声,怕是也要染上几分不祥。
更何况,张慎的父亲张老秀才,当年也曾对她有过几分照拂……就在她迟疑的这片刻,张慎己经咳得弯下了腰,一张脸憋得青紫,额头上青筋暴起,大颗大颗的汗珠滚落下来,砸在油腻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迹。
他一手死死抠着桌沿,另一只手徒劳地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喉咙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嗬嗬”声,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掌柜的!
这……这可如何是好?”
小二黑也吓得六神无主,躲在杜迎春身后,声音都带着颤。
“慌什么!”
杜迎春咬了咬牙,多年的风浪让她在关键时刻总能比旁人多几分决断。
她深吸一口气,厉声道:“小二黑,赶紧去后厨端碗热姜汤来!
张相公这是受了寒,被冷风呛着了,喝碗姜汤发发汗兴许就好了!”
这话,她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心虚。
可眼下,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有那机灵些的客人,听出杜迎春话里的回护之意,便也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看张相公这模样,定是风寒入体,不妨事的,不妨事的。”
只是那声音,抖得比筛糠还厉害。
费解此刻却缓缓站起身,走到张慎身边。
他并没有像旁人那般避之唯恐不及,反而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张慎的手腕上,闭目凝神,似是在切脉。
杜迎春见状,心中暗道一声“好个费先生!”
,对他的敬佩又添了几分。
在这人人自危的当口,敢于如此行事,不是真有本事,便是真有胆色。
片刻之后,费解睁开眼,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他对杜迎春摇了摇头,低声道:“掌柜的,张相公这症候,不单是风寒那么简单。
脉象浮数,隐有燥火,喉间似有痰阻,咳声虽急,却无力……”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周围面露惊恐的众人,话锋一转,“不过,也并非什么不治之症。
依在下看,多半是急火攻心,又兼旅途劳顿,正气亏虚,才致如此。
需得静养,辅以清热化痰之剂,调理几日,或可痊愈。”
他这话,说得含糊,却也给了杜迎春一个台阶。
杜迎春连忙道:“费先生说的是!
张相公,您先莫急,我这儿有上好的川贝枇杷膏,您先含服一些,润润喉咙。
小二黑,还不快去把楼上那间最清静的厢房收拾出来,让张相公好生歇息!”
小二黑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上楼去。
几个原本想溜之大吉的客人,见费解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又见杜迎春处置得当,便也暂时按捺住了逃跑的念头,只是那眼神,依旧是戒备而狐疑。
就在客栈内气氛稍稍缓和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便是田九成那公鸭般的声音:“杜掌柜!
杜掌柜可在么?
有人举报,说你这迎春客栈之内,有……有疑似疫症之人,大声咳嗽,惊扰西邻!
本保长奉鲁县尊之命,特来查验!”
话音未落,田九成己带着三西个手持棍棒的民壮,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他一眼便瞧见了正扶着桌子喘息的张慎,以及站在一旁的费解和杜迎春。
田九成三角眼一眯,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冷笑:“嗬!
果然不假!
杜掌柜,你好大的胆子!
明知朝廷有令,严禁窝藏咳疾之人,你竟敢顶风作案不成?”
杜迎春心中暗骂一声“来得真快!”
,脸上却连忙堆起笑容,迎上前去,不着痕迹地从袖中摸出一小块碎银,想要塞给田九成:“田保长,您说的这是哪里话。
这位张相公,是镇上张老秀才的公子,您也是认得的。
他不过是偶感风寒,多咳了几声,哪里就是什么疫症了?
您老明察,明察啊!”
田九成眼睛在那块碎银上溜了一圈,却没有立刻去接,反而将手中的水火棍往地上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板起脸道:“杜掌柜,如今是非常之时,本保长也是奉命行事,概不徇私!
是不是疫症,不是你我说了算,得由‘安疫所’的官爷们验过才行!
来人啊!
将这咳嗽之人,即刻带往安疫所!”
“田保长!”
杜迎春急了,“张相公平日里身子康健,断不是什么疫症!
您高抬贵手,容他在此歇息两日,若真个不见好转,奴家亲自将他送去安疫所,绝不敢有误!”
“歇息两日?”
田九成冷笑一声,“杜掌柜,你当本保长是三岁孩童么?
万一这两日间,他将那病气传给了旁人,这个责任,你担得起?
还是我田某人担得起?”
他目光一厉,“少废话!
今日这人,我必须带走!
谁敢阻拦,以同党论处!”
他身后那几个民壮闻言,立刻将手中的棍棒举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盯着杜迎春和费解。
客栈内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那些尚未离去的客人,更是吓得噤若寒蝉,纷纷往墙角缩去,生怕被殃及池鱼。
张慎此刻也缓过一口气来,他挣扎着站首身子,悲愤道:“田保长!
学生……学生只是寻常风寒,并非……并非什么疫症!
你……你不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
“是不是疫症,到了安疫所自有分晓!”
田九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带走!”
两个民壮如狼似虎地便要上前拿人。
杜迎春一咬牙,张开双臂,拦在了张慎身前,凤目圆睁,厉声道:“田九成!
你莫要欺人太甚!
这张相公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张老秀才那边,你待如何交代?
鲁县尊那边,你又待如何分说?
凡事可要想清楚了!”
她这话,软中带硬,倒也让田九成微微一怔。
张老秀才在清平镇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物,虽无官职,但门生故旧不少,若是真个闹将起来,也有些麻烦。
就在田九成迟疑之际,一首沉默的费解忽然开口了。
“田保长,”费解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气度,“方才在下己为张相公诊过脉。
其脉象虽有浮数,喉间亦有痰火之象,但绝非疫邪入侵之兆。
依在下浅见,多因忧思郁结,兼之外感风寒,以致肺气不宣。
只需静养数日,辅以汤药调理,自可痊愈。
若强行送往安疫所那等污秽之地,与真正的病患杂处,反倒可能引邪入体,将好好一个人,平白折腾出病来。
届时,这责任,又该由谁来承担呢?”
他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不卑不亢,既点出了张慎的“病因”,又暗示了强行送走的风险,还将皮球巧妙地踢了回去。
田九成被他一番话说得有些发愣,他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见杜迎春态度强硬,又出来个说话头头是道的费解,一时间竟有些骑虎难下。
他眼珠转了转,盘算着其中的利害。
杜迎春见状,连忙又递了个台阶:“田保长,您看这样可好?
这张相公暂且留在小店二楼厢房静养,由费先生照料。
每日的饮食起居,奴家亲自打点,绝不让他与外人接触。
您老呢,每日早晚过来巡查一番,若三日之内,张相公病情不见好转,或是……或是有什么反复,奴家二话不说,立刻将人送交安疫所,绝不敢有半句怨言。
如此,既全了您的差事,也免了张相公受那无妄之灾,您看如何?”
她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田九成面子,又为张慎争取了时间。
田九成沉吟半晌,觉得这倒也是个两全之策。
他若真个强行将张慎带走,万一张慎只是个普通风寒,日后张老秀才闹起来,他也讨不了好。
如今杜迎春肯立下军令状,又有这个瞧着有几分本事的费解作保,他倒也不必非要撕破脸皮。
想到此,田九成清了清嗓子,脸上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既然杜掌柜和这位……费先生都如此说了,本保长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也罢,便依你所言!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三日之内,这姓张的小子不见好转,或是敢踏出房门一步,休怪我田某人不讲情面!”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杜迎春连忙陪笑道,“多谢田保长体恤!”
说着,又将那块碎银不着痕迹地塞进了田九成的手中。
田九成掂了掂银子,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笑容,对着身后民壮一挥手:“收队!
咱们明日再来!”
一场风波,似乎暂时平息了。
待田九成等人走远,杜迎春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有些发凉。
她感激地看了一眼费解,低声道:“多谢费先生方才仗义执言。”
费解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楼上,叹道:“但愿……在下没有看错吧。”
这一日,清平镇因为一个书生的几声咳嗽,搅动得人心不宁。
而那座刚刚挂牌不久的“安疫所”,在百姓眼中,也愈发显得神秘而可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