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集村有个老孙头,年近六十却爱戏成痴,只要听说周边哪个村子搭台唱戏,他必定推着叮当作响的二八杠自行车——村里人管这叫“洋车子”——驮着盛满凉茶的搪瓷缸子,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去。
从晌午头的《秦香莲》,听到月上中天的《花木兰》,散场时往往己过凌晨,他却从不觉得累。
老孙头家住在村子最西头,回家路上必须经过一片阴森的坟地。
那地方荒草丛生,几棵歪脖子老槐树佝偻着枝干,树杈上时常蹲着发出怪叫的夜枭。
一到夜里,坟包间还会飘起幽蓝的磷火,村里人都说,这里埋着清末瘟疫中死去的外乡人,半夜常能听见隐隐约约的呜咽声。
可老孙头仗着多年走夜路的胆子,每次路过都扯开嗓子吼几句戏文,或是吹几曲响亮的口哨,权当给自己壮胆。
那天,邻村张集庙会连唱三天大戏。
老孙头揣上干粮,天不亮就往戏台赶。
台上正演着《穆桂英大破天门阵》,刀马旦扮相的穆桂英英姿飒爽,长枪舞动间红绸翻飞,台下喝彩声此起彼伏。
老孙头看得入迷,眼睛一眨不眨,连搪瓷缸里的凉茶喝完了都没察觉。
等戏散场,梆子声渐歇,西下里只剩月光把戏台染成银白。
老孙头这才恋恋不舍地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往家走。
拐进坟地时,他照例哼起《打金枝》的选段:“有为王睁龙目观看仔细......”可刚唱了半句,一阵阴风吹过,路边的枯草沙沙作响,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弱了下去。
就在这时,前方百米处突然亮起一点幽光,忽明忽暗地晃荡着,像一盏挂在竹竿上的灯笼。
老孙头揉了揉眼睛,心想莫不是看花了眼?
那光点却始终悬在半空,蓝莹莹的透着寒意,还慢慢往前飘去。
老孙头心里“咯噔”一下,想起老辈人说的“鬼火勾魂”,刚想调转车头,又自嘲地啐了口唾沫:“大活人还怕个亮光?”
不知怎么的,他鬼使神差地蹬紧了车链,朝着那团光追去。
可越往前走越不对劲。
远处村子的灯火明明近在眼前,车轮却像陷进泥潭,怎么也骑不到头。
那团幽光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时而飘向左侧坟包,时而荡向右侧荒草。
老孙头骑得气喘吁吁,后背被冷汗浸透,耳边还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丝弦声,竟像是戏班子开场前的调弦。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老孙头忽觉车身猛地一沉,像是冲上了陡坡。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变得闷沉,他只得下车推着走。
掌心贴着冰凉的车把,恍惚间竟摸到潮湿的泥土。
借着微弱的月光一看,车胎上沾满黑褐色的腐殖土——这分明是坟头才有的土色!
“莫不是碰上鬼打墙了?”
老孙头浑身发颤,想喊却喊不出声。
更诡异的是,下坡时耳边呼啸的风声里,竟夹杂着锣鼓点和唱腔,隐约能辨出是《钟馗嫁妹》的调子。
他双腿发软,瘫坐在路边,摸出烟袋锅子想抽口烟定神,却发现烟丝早己变成坟头的浮土。
时间仿佛凝固了。
老孙头蜷缩在自行车旁,看着那团幽光绕着坟地飘来荡去,时而变成人形轮廓,时而裂成几簇小火苗。
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寒意从脚底首窜天灵盖。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盼着天快些亮。
终于,黑暗渐渐褪去,天空慢慢变亮。
老孙头浑身僵硬地起身,低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自行车前轮死死压在一座长满青苔的坟包上,车轮在坟头周围碾出个密匝匝的圆圈,深的地方连草根都翻了出来,活像戏台上武生画的“圆场步”。
而那团引他前行的光,分明是坟地常见的鬼火!
老孙头连滚带爬地逃离坟地,回到家便发起了高烧。
躺在床上时,他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阴曹地府的戏台”“鬼戏班子勾魂”。
病好后,他把自行车锁进柴房,再也没敢赶过夜戏。
每当有人问起,他就佝偻着背,指着坟地方向心有余悸地说:“那地方邪乎得很,黑灯瞎火的,千万别跟着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