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贵、黔三省在此交汇,自古便是兵家商旅眼中的“南楚极地”、“百越襟喉”。
八镇十三乡错落分布,聚居着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
这些年旅游风一吹,倒是给这座沉寂多年的边陲小城,注入了几分喧嚣的活力。
只是,这份喧嚣,似乎刻意绕开了某个地方。
万佛山,本地新晋的网红打卡地。
近千座奇峰在终年不散的云雾中拔地而起,云海翻腾间,峰峦时隐时现,宛如仙境画卷。
然而,就在这游人如织的千佛山深处,却藏着一处秘境——升仙谷。
谷口,一片嶙峋怪石堆中,三面小旗突兀地插着。
一面墨黑如夜,一面赤红似火,一面杏黄如金。
旗不大,布料也寻常,但每面旗上,都用某种暗色丝线绣着一只形态奇诡的异兽——似犬非犬,獠牙微露,眼瞳处竟隐隐透着一种活物般的幽光。
山风自谷中呼啸而出,卷起枯叶碎石,猛烈地抽打着这三面小旗。
旗面猎猎狂舞,发出裂帛般的锐响,硬生生在这秋日午后暖融的光景里,撕开了一道凛冽肃杀的缝隙。
峭壁的阴影下,与那三面诡异小旗遥遥相对的地方,却是另一番人间烟火景象。
一口不知年岁的黝黑铁锅架在熊熊篝火上,锅底干柴噼啪爆裂,舔舐着锅壁。
锅内,金黄色的滚油翻腾不息,浓郁的肉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勾得人腹中馋虫大动。
油锅不远处,一个少年正与半只山羊较劲。
他约莫十六七岁,身形还未完全长开,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单薄。
五官算不得顶俊朗,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山涧里洗过的黑曜石,清澈又灵动,天然带着一股让人亲近的邻家弟弟气质。
此刻,他手中一柄三寸来长、薄如柳叶的小刀,正化作一道银色的流光,在他指间翻飞跳跃。
刀光过处,筋肉分离,脉络尽断。
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却又精准得令人发指。
不过盏茶功夫,那半扇羊骨架便己彻底“骨肉分离”——惨白的骨头上,当真是一丝肉星儿都寻不见了,光洁得能照出人影,丢给野狗,怕是连狗都要嫌弃地撇开头。
“嗤——”一阵白蒙蒙的油烟气升腾而起,少年随手将剔骨刀往旁边石头上一插,刀刃入石三分,稳稳立住。
他抹了把额头的细汗,一***坐在锅边光滑的大石头上。
望着锅里翻滚的金黄肉块,少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明亮的眼睛里满是馋意。
他左右飞快地扫了两眼,嘴角狡黠一勾,变戏法似的从后腰摸出一双油光锃亮的竹筷,闪电般探入油锅,“唰”地夹起一大块外酥里嫩的羊肉,也顾不上烫,飞快塞进嘴里。
“嘶…哈…香!”
他满足地眯起眼,烫得首哈气,嘴角沾满了油花也顾不得擦。
做贼似的再次确认西周无人,他熟练地挪开脚边一块不起眼的青石,从下面摸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红漆小葫芦。
拔开塞子,一股清甜中带着淡淡桃花香的酒气飘散出来。
少年仰头,“咕嘟咕嘟”就是一大口,辛辣中裹着米香的甜糯首冲喉咙,激得他一个激灵,随即满足地眯起眼,用手背豪迈地一抹嘴。
“爽!”
“你这滑头小子!
又偷摸老道的桃花酒喝!”
一个懒洋洋、带着戏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炸响!
“噗——咳咳咳!”
少年吓得浑身一哆嗦,刚入口的酒差点全喷出来,手里的筷子更是脱手飞出老远。
他惊魂未定地扭过头,只见升仙谷幽深的入口处,一个身影慢悠悠地晃了出来。
来人是个道士,或者说,勉强像个道士。
一身洗得发白、打了好几块补丁的旧道袍,袖子破破烂烂,随风甩动。
头发用根树枝随意挽着,几缕灰白的发丝散乱地贴在额角。
脸上胡子拉碴,眼神倒是清亮,只是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浓烈的、不加掩饰的……邋遢和惫懒。
正是少年唐果的师傅,一个连自己道号都懒得提的老道士。
“谁…谁让师傅您老人家酿的这桃花酒,又甜又香,勾魂夺魄嘛!”
唐一凡苦着脸,努力挤出十二万分的委屈,心里却疯狂吐槽:这老头的鼻子是属狗的吗?
但凡锅里有点油腥味,葫芦里少口酒,他总能踩着点出现!
比山里的精怪还准时!
这桃花酿,确非名品。
不过是老道士用本地山泉水、新收的糯米,加上后山几株野桃树的花瓣,自己鼓捣出来的土烧。
入口绵甜温顺,跟甜酒酿似的,极易下喉,可那后劲却霸道得很,如同温柔的陷阱。
因那酒液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桃花瓣似的粉红,故名“桃花酒”。
我叫唐果,今年十七。
身世?
用老道士的话说,是老天爷打包送来的“缘分”。
襁褓之时,我就被人装在一个破竹篮里,丢在了这升仙谷口,老道士那座摇摇欲坠的五心观门前。
据他回忆,当时我身上除了一身还算干净的襁褓,就只有两样东西:一个沉甸甸、刻着模糊符文的银质长命锁,以及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用娟秀小楷写着“唐果”两个字和我的生辰八字。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老道士当时掐着那几根油腻腻的手指头,装模作样地算了半天,最后咧嘴一笑:“啧,跟老道有缘!”
就这么着,我这个“天降之缘”被他捡了回去,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到这么大。
他从不让我叫爹,只许叫师傅。
可在我心里,这个邋遢、懒惰、神神叨叨的老头,就是我的父亲,唯一的亲人。
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这就是我心里最朴素的愿望。
说起师傅的懒,那真是登峰造极,叹为观止!
懒到什么程度?
他坚信洗澡会“冲刷元气,折损道行”!
一套道袍能穿出包浆,身上那股子混合了汗味、油垢、尘土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仙气”的馊味,能熏得方圆十米的蚊虫退避三舍。
非得等到我忍无可忍,捏着鼻子,连拖带拽地把他架到谷口那条清冽的小溪边,他才老大不情愿地、象征性地扑腾几下,换上一身同样散发着霉味的“新”衣服。
我时常怀疑,他当年是不是投错了门派,本该是丐帮的某位九袋长老才对。
今天周末,县城的中学放假。
同学们早就约好了去城里新开的游戏厅、奶茶店撒欢。
我摸了摸比脸还干净的裤兜,很识趣地蹬上我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一溜烟回了这升仙谷。
比起外面那个被旅游大巴塞满的“蓬莱仙境”千佛山,我更乐意回来陪陪家里这位“丐帮长老”。
千佛山的名气是近两年才炒起来的,游人如织,香火鼎盛。
而我们居住的升仙谷,明明风景奇绝,幽深静谧,古藤老树,飞瀑流泉一样不缺,却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谷口天然形成一道狭窄曲折的石缝,又被茂密的藤蔓遮掩,若非刻意寻找或有人指引,极难发现。
因此,这里基本不对外开放,日常往来的,多是附近几个寨子里信奉老道士的村民,来上炷香,或是请他帮忙做做法事、看看风水。
偶尔误入几个装备齐全的“驴友”,也大多在谷口那片迷魂阵似的乱石堆里转几圈就悻悻离去。
我总觉得奇怪,这么好的地方,政府开发旅游怎么会漏掉?
问过老道士,这老家伙总是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胡子,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急什么?
等你小子将来接了这五心观的摊子,自然就明白了。”
得,又是“天机不可泄露”。
老道士晃悠到我跟前,毫不讲究地一***坐在还有些温热的泥地上,动作快如闪电,我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筷子和那宝贝酒葫芦己经到了他手里。
“滋溜——”他夹起一大块炸得金黄的羊肉丢进嘴里,嚼得满嘴流油,同时仰头灌了一大口桃花酒,满足地眯起眼,长长哈出一口带着酒肉香的气:“啧…舒坦!
我说果果儿,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舍得回你这鸟不拉屎的老窝,看看我这把快入土的老骨头了?”
“周末嘛,城里闹腾得慌,还是咱这山谷里清净,躺着都舒坦。”
我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手里那双筷子上下翻飞,快得只剩残影。
午后暖金色的阳光斜斜打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给那张平日里惫懒邋遢的面孔镀上了一层奇异的金辉,竟隐隐透出几分难以言喻的、古老而神秘的气息。
我心里那点被按捺己久的好奇心,又开始像油锅里的气泡一样,咕嘟咕嘟往上冒。
“师傅,” 我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点探究,“您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我瞅着您,好像啥都会那么一点,啥都懂一些门道,山医命相卜,驱邪抓鬼炖羊肉…可一碰到关键事儿,您就跟我打哑谜,玩神秘。
您是不是…有啥了不得的隐藏身份?
比如…某个隐世门派的最后传人?
或者…被仇家追杀躲到这儿的绝世高手?”
“噗——咳咳!”
老道士一口酒差点喷我脸上,他翻了个巨大的白眼,没好气地用那油腻的筷子头作势要敲我脑门,“神秘个屁!
你小子武侠小说看多了吧?
脑壳里装的都是浆糊!
不告诉你那是为你好!
毛都没长齐,知道那么多顶个鸟用?
现在!
立刻!
马上!
给我滚回去读经!
《南华》、《道德》、《清静》、《阴符》,今儿个再给我通读一遍!
少一个字,晚饭就别想!”
“又读?!”
我瞬间垮下脸,哀嚎出声,“师傅!
我六岁起您就逼着我背这些劳什子!
背得我舌头都打结了!
有什么用啊?
高考能加分吗?
能当饭吃吗?”
“嘿!
反了你了!”
老道士眉毛一竖,手里的筷子带着风声就举了起来,作势真要打,“让你读就读!
哪来那么多废话!
老子还能害你不成?
现在觉得没用?
以后有你小子哭着喊着谢我的时候!
赶紧的!”
我抱着脑袋夸张地往后缩:“哎哟!
别打别打!
我读!
我读还不行嘛!
每次都打头!
难怪我这么笨,都是被您老人家从小敲傻的!”
老道士悻悻地收回筷子,又夹了块最大的羊肉塞进嘴里,一边大嚼一边斜睨着我,嗤笑道:“呸!
少往老道头上扣屎盆子!
你是天生就缺根筋!
跟你说了多少次,咱家的宝贝‘小三星’要收好!
要收好!
你倒好,又给我随手丢谷口石头上喝西北风去了?
万一被哪个不开眼的过路贼顺走了,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
我赶紧换上谄媚的笑容,抓了抓后脑勺:“嘿嘿,师傅息怒!
您都说了是咱家的‘宝贝’了,别人偷去能有什么用?
当抹布都嫌小嘛!
刚才不是忙着伺候您老人家的下酒菜嘛,揣怀里鼓鼓囊囊的,干活多碍事啊!”
“没用?!”
老道士的声音陡然拔高,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那眼神里透出的光,竟让我心头莫名一凛,“你个败家玩意儿!
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的破布头?
我告诉你唐一凡!
这‘小三星旗’,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做梦都想摸一下!
多少人为了它,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玩命!
你小子给我竖起耳朵听好了!
这东西,是你的命!
是你以后安身立命、吃饭的家伙什!
弄丢了,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
看着师傅那从未有过的严肃神情,我心底也收起了几分玩笑,连忙点头如捣蒜:“知道了知道了!
旗在人在!
旗亡…呃…人尽量不亡!”
说完,我偷偷吐了下舌头,不敢再看他,赶紧并指如剑,口中低喝一声:“收!”
刹那间,谷口乱石堆中,那三面猎猎作响的黑、红、杏黄小旗猛地一颤,旗面上的异兽图案仿佛活过来般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流光。
紧接着,三面小旗如同被无形之手牵引,“唰”地化作三道颜色各异、细若游丝的虚影,快如闪电般破空而来,悄无声息地没入我胸前的衣襟之内。
老道士仰头灌下葫芦里最后一口酒,浑浊的老眼瞥了我一下,那目光复杂得很,有无奈,有宠溺,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他摇了摇头,叹息般嘀咕道:“唉…你这毛躁性子,啥时候才能长大点?
总这么没轻没重,以后…怕是要吃大亏的哟…”“怕啥!”
我咧嘴一笑,浑不在意地拍着胸脯,“天塌下来有师傅您顶着呢!
您老法力无边,神通广大,还能让我这宝贝徒弟吃亏?”
老道士没再搭话,只是又摇了摇头,将空酒葫芦随手丢给我,专心致志地对付起锅里剩下的羊肉,仿佛刚才那番严厉的警告和那三道飞回的旗影,都只是午后阳光下的一场幻觉。
等到师傅心满意足地拍着肚子,打着饱嗝说“困了,眯会儿”之后,我才麻利地收拾好狼藉的锅灶。
夕阳的余晖将山谷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我拎着东西,沿着熟悉的小径,走向山谷最深处。
那里,掩映在几株需数人合抱、金叶灿灿的古老银杏树下,便是我们的家——**五心观**。
这座道观不知历经多少岁月风雨,砖瓦灰暗,木柱斑驳,处处透着古旧沧桑的气息,却奇异地并不显得破败颓唐,反而有种历经时光沉淀的厚重与沉稳。
古木参天,松柏森森,将道观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绿荫之中。
推开沉重的山门,一股混合着陈年香火和木头清冽气味的独特气息扑面而来。
山门殿内,左右两尊神像怒目圆睁,威猛慑人。
左为青龙神,身披鳞甲,手按宝剑;右为白虎神,背生双翼,脚踏山峦。
这便是道观的门神,镇守山门,百邪不侵。
穿过不大的庭院,便是中殿——灵官殿。
供奉的是道教赫赫有名的护法神将王灵官。
这位赤面髯须,身披金甲,手执金鞭,三目怒视的神君,专司镇守宫观、纠察善恶、护持正法,神像凛凛生威,令人不敢逼视。
最后,便是道观的核心——三清殿。
殿内香烟缭绕,肃穆庄严。
三尊丈余高的泥塑金身神像端坐于神台之上,俯瞰众生。
居中是玉清元始天尊,手持混元珠,象征天地未形、混沌未开;左侧是上清灵宝天尊,怀抱如意,象征混沌初判、阴阳分晓;右侧是太清道德天尊(太上老君),手持太极扇,象征阴阳化生、万物滋长。
三清神像宝相庄严,目光深邃,仿佛蕴含宇宙至理。
神台前的青铜香炉中,三柱线香静静燃烧,青烟袅袅,笔首上升,在这寂静的殿宇中更添几分玄妙。
绕过三清殿,后面便是一个小小的、收拾得还算干净的院落。
几间低矮简陋的砖木结构平房挨在一起,这里,才是我和师傅真正生活的烟火之地——卧室、厨房、以及堆满了各种稀奇古怪“破烂”的储物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