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辞握着钢笔的手顿在纸面,墨迹在“肝功能衰竭”几个字下洇开小片阴影。
父亲蜷缩在病床上,被子隆起嶙峋的弧度,监护仪的蓝光映着他泛青的眼窝。
“小辞......”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她的白大褂下摆,指甲盖泛着浑浊的黄,“别求他们。”
苏辞将温水递到老人唇边,玻璃杯沿磕在牙齿上发出脆响。
三天前转进省立医院特护病房时,主治医师对着增强CT首摇头,说这种情况本该半年前就做肝移植。
她当然知道那些被退回的会诊申请去了哪里——当年父亲实名举报市立医院采购***,让七个主任医师脱了白大褂。
走廊传来高跟鞋叩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停在门外。
透过磨砂玻璃,能看见两道修长的影子正在交谈。
苏辞把父亲的手塞回被子里,转身时正对上推开的房门。
“苏医生,这位是贺处长的助理。”
护士长侧身让出通道,妆容精致的女人捧着文件夹微笑,珍珠耳钉随着动作轻晃,“关于苏明远先生的手术方案,需要家属确认几个细节。”
苏辞的目光掠过对方胸前的工牌:省卫健委特派员周颖。
她接过文件,铅字在纸面上跳成尖锐的刺:“活体肝源?”
“您父亲的血型特殊,目前登记在库的捐献者中,只有贺老夫人符合配型条件。”
周颖的指尖点在协议书某处,鲜红的指甲油像凝固的血珠,“当然,这需要您签署保密协议。”
窗外飘来消毒车推过走廊的轱辘声,混着远处手术室预备铃的嗡鸣。
苏辞看着协议书末尾的烫金徽章,那是省医疗协调委员会的标志。
三天前在行政楼闻到的沉水香似乎又漫进鼻腔,她突然想起贺言按灭烟蒂时,腕表折射的冷光像手术刀划过视网膜。
“我需要和捐献者见面。”
周颖的笑容僵了瞬,很快被更完美的弧度掩盖:“贺老夫人正在瑞士疗养,下周的专机会接她回国。
不过......”她突然倾身压低声音,香水味裹着湿热的呼吸扑在耳畔,“苏医生该明白,有些缘分是要拿东西换的。”
黄昏时分下起细雨。
苏辞站在省档案馆负三层的资料库里,感应灯随着脚步声逐盏亮起。
她摸着档案盒侧面的编号,指尖蹭到层积的灰。
父亲当年经手的举报材料本该封存在这里,此刻编号B-17的金属架上却空荡荡只剩灰尘的轮廓。
身后突然传来卷帘门启动的轰鸣。
苏辞迅速闪进两排档案架之间,听见皮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回响。
隔着层层铁架,她看见贺言站在检索台前,藏青色风衣肩头还沾着雨渍。
“1998年的医疗事故档案。”
他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格外清晰,管理员递来的牛皮纸袋封口处,火漆印己经斑驳脱落。
苏辞屏住呼吸。
她认得那个印章——二十年前省卫生厅的旧公章,父亲正是那场疫苗造假案的揭发人。
纸袋被拆开的瞬间,泛黄的调查报告滑出来,首页照片上浑身红疹的婴儿让她瞳孔骤缩。
那是当年死在父亲怀里的患儿,也是整个举报链条最关键的证据。
贺言突然转头看向她的方向。
苏辞贴着档案架后退,后腰撞上消防栓发出闷响。
警报器红光闪烁的刹那,她被人拽进侧面狭窄的应急通道。
“苏医生对陈年旧案感兴趣?”
贺言的手还扣在她腕间,体温透过衬衫袖口渗进来。
安全出口的绿光照亮他眉骨下那片阴影,像深潭表面浮动的藻荇。
苏辞挣开桎梏时,发现掌心多了枚银灰色U盘。
“令尊的手术定在下周三。”
贺言转身走向楼梯间,声音混着脚步声回荡,“作为主刀医师,我建议你认真看看三号加密文件。”
夜雨敲打着公寓的玻璃窗。
苏辞将U盘插入电脑时,听见血管在太阳穴突突跳动。
文件夹里躺着三份器官移植记录,受捐者姓名栏全部打着黑色方框,而捐献者信息页的右下角,赫然签着父亲二十年前的字迹。
手机在桌面震动着滑向边缘,贺言的名字在屏幕上闪烁。
苏辞按下接听键,听见电流里传来冰凉的叹息:“现在明白为什么当年举报材料会消失了?”
雨声忽然变得震耳欲聋。
她望着病例照片上那些扭曲的血管造影图,终于看清贯穿二十年的阴谋——所有“意外身亡”的捐献者,都曾是父亲经手的重症患者。
那些被篡改的死亡时间,被调包的病理报告,像无数根透明的丝线,早在初见时就将他们缠进同一个蛛网。
“令尊签这些文件时,刚查出肝硬化初期。”
贺言的声音裹着雨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用三十七条人命换十年苟延残喘,苏医生觉得值吗?”
苏辞掐灭台灯,黑暗瞬间吞没满屏血腥。
她摸着抽屉里父亲的止痛药,铝箔板上的凹坑像密密麻麻的弹孔。
原来当年那个抱着死婴在雨夜里狂奔的父亲,早在某个清晨就被腐烂的肝脏蛀空了脊梁。
晨雾漫过医院外墙时,苏辞在特殊病房外遇见贺言。
他正在翻看护士递来的监测记录,钢笔在指尖转出冷银的弧光。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她拦住他的去路。
贺言合上文件夹,袖口露出的表盘映着苍白的脸:“肝移植手术需要亲属签署知情同意书。”
他忽然抬手拂开她耳畔碎发,指尖停在发烫的耳廓,“令尊等的是捐献者的肝,我等的是签过字的协议书。”
消毒水的气息突然变得粘稠。
苏辞望着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想起昨夜视频里那些移植手术的监控录像。
当父亲的笔尖落在伪造的死亡时间上时,是否也看见过同样的眼神?
手术室的红灯在下午三点准时亮起。
苏辞站在观摩室玻璃前,看着无影灯照亮父亲枯树般的躯体。
贺言戴着口罩走进来,橡胶手套包裹的手指修长苍白,像浸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
“其实当年那个孩子......”他忽然开口,手术刀悬在消毒过的皮肤上方,“如果及时换血,能活。”
苏辞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看着刀刃划开苍老的躯体,鲜血涌出的瞬间,二十年前的雨夜与此刻重叠。
父亲颤抖着签下名字时,可曾想过那些被推进焚化炉的遗体,也曾是谁的孩子?
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当贺言夹出病变的肝脏时,苏辞看见那团紫黑色的脏器上布满癌变的结节,像爬满蛆虫的烂果。
原来有些罪孽真的会从血肉里长出来,剖开时才发现早己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