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澈跪在神龛前,用半截断齿的桃木梳,蘸着陶碗里浑浊的符水,一点点梳开老人打结的灰发。
供桌上歪斜的泥塑土地公裂了半边脸,香炉里插着三根长短不齐的草茎——这是买不起线香时,陈伯教他“骗神仙”的法子。
“澈...儿...”草席上传来沙哑的喉音。
陈伯枯瘦的手突然暴起青筋,死死扣住少年腕骨。
那双浑浊的眼球此刻爬满血丝,瞳孔收缩成针尖大小,眼白处浮出蛛网般的紫纹——阴尸毒入髓的征兆。
林澈反手握住老人痉挛的手指,触感像捏着一把冰棱。
他摸出枕下最后半块姜糖,塞进陈伯齿关间:“含着这个,我再去讨些艾草。”
破窗漏进的月光在地面割出惨白的裂痕。
墙角竹篓里躺着三株蔫黄的鬼针草,叶片上还凝着夜露——这是他在乱葬岗刨了整宿的收获。
药铺王掌柜却捏着鼻子冷笑:“阴气养出的秽物,你也敢拿来当药?”
记忆里那锭砸在脸上的碎银,此刻正在怀中发烫。
“往北三十里,坠星谷。”
当铺的独眼赵爷醉醺醺往地上啐了口血痰,“谷底生着龙纹血蓟,阎王手里抢命的宝贝。”
老乞丐布满裂口的指尖摩挲着空酒坛,“五十年前我不过在山脚捡了块发光的石头...”他突然掀起左眼罩,黑洞洞的眼窝里竟钻出一截蜈蚣尾针。
林澈把柴刀***草绳绞成的腰带。
刀柄缠着的布条浸透汗碱,那是陈伯用裹尸布给他改的——三年前他们从瘟疫村背出最后个活婴时,老人说这布料经了生死,能辟邪。
茅屋外的老槐树上吊着串风铃。
那是陈伯用战场捡来的箭镞打的,锈蚀的箭杆刻满古怪符咒。
此刻无风自动,叮当声像指甲刮过骨片。
林澈在门槛前顿了顿。
身后传来布料撕裂声——陈伯竟生生扯开衣襟,露出心口巴掌大的乌青掌印。
那瘀痕边缘泛着诡异的荧绿,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
“别...去...”老人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
他忽然弓身剧烈抽搐,暗红血沫从嘴角溢出,在草席上浇出一朵狰狞的曼陀罗。
少年抓起门边的药锄。
锄柄上歪歪扭扭刻着七道划痕——这是陈伯教他认字时划的。
去年除夕老人醉倒在雪地里,是他用这柄锄头刨开冻土,从野狗嘴下抢回半只冻僵的山鸡。
“等我两个时辰。”
他解下脖颈上的护身符塞进老人掌心。
那是陈伯用狼牙和铜钱串的,此刻沾染了黑血的狼牙突然发出蜂鸣。
子时的青石巷像条僵死的巨蟒。
两侧土墙爬满暗红苔藓,那是去年仙魔交战时落的血雨滋生的。
林澈踩着墙根阴影疾行,靴底碾碎冰棱的脆响在巷中激起回音。
拐角处突然飘来一缕胭脂香。
绣着合欢花的绢帕落在他脚边,二楼支摘窗里探出半张敷粉的脸:“小郎君,奴家心口疼得紧...”女人嗓音甜腻如蜜,葱指却泛着尸斑般的青灰。
林澈疾退三步,柴刀横在胸前。
这是城南最邪性的暗娼馆。
上月有个醉汉进去,次日被发现在城隍庙供桌上,五脏六腑塞满霉变的铜钱。
窗棂突然渗出黑血。
女人咯咯笑着缩回黑暗,窗纸映出数条舞动的长影——那绝不是人类手臂该有的长度。
林澈摸出怀中的狼牙护身符,齿尖咬破舌尖,将血沫喷在铜钱上。
嗡!
护身符突然发烫,铜钱表面浮出蝌蚪状的金纹。
巷子深处传来婴儿啼哭,紧接着是瓷器碎裂声。
林澈趁机撞开腐蛀的木门,钻进一间荒废的茶肆。
茶肆后院有口枯井。
井栏上缠着手腕粗的铁链,锁头早己锈成团。
这是陈伯告诉他的密道——二十年前仙门围剿血婴宗时,修士们用这口井运输尸傀。
林澈掀开井底石板时,阴风卷着腐臭扑面而来。
地道墙壁布满抓痕,某些凹陷处还嵌着断裂的指甲。
他举着萤石灯摸索前行,灯光扫过某处时,墙上突然浮现大片血字: 戊辰年七月初七天剑宗凌虚子在此诛杀邪修九人罪者炼生魂为灯油 当堕无间字迹忽明忽暗,竟是用掺了金粉的朱砂写的。
林澈伸手触碰的瞬间,整面墙突然渗出粘稠的黑液,那些抓痕竟开始蠕动,像无数挣扎的手臂要破壁而出!
怀中的玉佩突然发烫。
残缺的玉玦泛起青光,墙上的异象瞬间凝固。
林澈倒退着离开这片区域,后背撞上根突出的石笋——那竟是半截森白的腿骨。
地道出口在城北乱葬岗。
月光被雾气滤成惨绿色,照在歪斜的墓碑上。
林澈踩到个软物,低头看见半张泡胀的脸——是药铺伙计阿贵,三天前他说要去山里挖野参。
尸体的右手紧攥着什么。
林澈用柴刀撬开僵硬的手指,掌心里是片沾血的龙鳞状叶片。
他忽然想起赵爷的话:“龙纹血蓟叶如逆鳞,月圆时会淌血露...”远处传来狼嚎。
他迅速剥下阿贵的外衫裹住药篓,突然摸到对方后颈有异物——三根乌黑的骨针呈品字形刺入风府穴,针尾雕着细小的蜘蛛纹。
这是血煞门的标记。
陈伯说过,三十年前被五大仙门剿灭的邪修组织,最爱用活人培育毒蛊。
林澈用布条缠手拔出骨针,针尖脱离皮肉的瞬间,尸体突然睁眼,浑浊的眼球咕噜噜转向他!
玉佩再次发烫。
青光顺着指尖爬上骨针,那尸体剧烈抽搐起来,七窍涌出腥臭的脓血。
林澈将骨针收进贴身的鹿皮袋,这是陈伯教的规矩:“煞器得用生气镇着。”
穿过乱葬岗就是坠星谷。
谷口两座山峰如被巨斧劈开,岩壁上布满蜂窝状的孔洞。
夜风穿过时发出呜咽,像是万千冤魂在合奏安魂曲。
林澈从药篓取出准备好的雄黄粉,突然发现掌心有异——先前触碰过血字墙的指尖,不知何时爬上了蛛网状的金纹。
他用力搓了搓,纹路反而更清晰了。
谷内飘来甜腻的异香。
像是熟透的杏子混着血腥,勾得人喉头发痒。
他嚼碎两片苦艾叶,辛辣的汁液勉强压下呕吐欲。
陈伯教的《百草鉴》里有记载:“毒瘴现而甘霖至,此乃天地交感之兆...”第一滴雨落在鼻尖时,他冲进了迷雾。
谷中的雾气泛着诡异的荧蓝。
萤石灯只能照出三步远,光晕边缘不时闪过扭曲的影子。
林澈握紧柴刀,刀柄的裹尸布不知何时己被冷汗浸透。
脚下突然传来黏腻触感。
低头看见满地暗红的苔藓,每一簇都在有规律地收缩,如同某种生物的肺叶。
他想起赵爷缺失的左眼——老人说当年同行的六人,有五个被突然暴起的苔藓裹成了茧。
左侧传来水声。
拨开垂挂的藤蔓,眼前赫然是个血潭。
水面浮着层油脂状物质,底下隐约有长条形黑影游弋。
潭边歪斜的石碑上刻着:玄天历西百七十二年镇魔于此擅动者永堕畜牲道碑文被利器划花,取而代之的是张牙舞爪的涂鸦:一群长着人脸的蜘蛛正在分食修士。
林澈突然发现潭水在上涨——那些黑影正顺着水波向他脚边蔓延!
后退时踩断的枯枝发出脆响。
潭中黑影骤然加速,水面炸开数道血浪。
林澈转身狂奔,身后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那是无数节肢动物敲击岩石的动静。
雾气中浮现点点绿光。
是萤火虫,却长着人脸!
那些拳头大的虫子振翅追来,虫腹上的人脸做出哭泣的表情,复眼中映出少年仓皇的身影。
怀中的玉佩突然剧烈震动。
林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向右侧,重重撞在岩壁上。
碎石簌簌落下,露出个隐蔽的洞口。
他手脚并用钻进去的瞬间,追兵撞上洞口无形的屏障,爆出团团血雾。
洞窟深处传来滴水声。
他顺着湿滑的岩壁摸索前行,指尖突然触到某种细腻的纹路——是人工雕刻的壁画。
萤石灯凑近的刹那,光晕中浮现出令人窒息的场景:无数修士跪拜在高台下,台上站着个戴青铜面具的人。
那人左手托着日轮,右手握着月牙,脚下踩着条九头巨蟒。
最诡异的是,面具额心的位置刻着枚残缺的玉玦纹样——与林澈怀中玉佩完全契合!
壁画尽头是个溶洞。
洞顶垂下的钟乳石泛着磷光,将整个空间染成幽绿色。
中央石台上生着株通体血红的花,七片花瓣如龙鳞倒竖,花蕊处凝结着琥珀色的露珠。
龙纹血蓟!
林澈刚要上前,脚下突然塌陷。
他本能地抓住凸起的石棱,整个人悬在深坑边缘。
坑底堆满白骨,有些还挂着新鲜的血肉——最近的尸体穿着天剑宗外门弟子的服饰。
花丛中传来悉索声。
一条碗口粗的赤鳞蟒缓缓立起,竖瞳中映出少年苍白的脸。
它额间生着肉瘤,细看竟是张扭曲的人脸!
蟒尾扫过处,石台表面浮现出古老的阵图。
林澈摸向药篓里的雄黄粉,却发现布袋早己在逃亡中破裂。
赤蟒吐着信子逼近,腥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
生死关头,洞外突然传来惊天巨响。
整座山体剧烈震颤,赤蟒受惊般缩回花丛。
林澈趁机翻身跃上石台,怀中的玉佩突然自行飞出,悬浮在龙纹血蓟上方!
青光笼罩下,血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七片花瓣化作血雾,被玉佩尽数吸收。
与此同时,林澈掌心传来灼痛——那些蛛网状的金纹正在向手臂蔓延。
洞顶开始崩塌。
他攥住缩回原形的玉佩夺路而逃,身后传来赤蟒愤怒的嘶吼。
冲出洞穴的瞬间,苍穹之上的一幕让他血液凝固:两道身影正在云层间交战。
黑袍人挥手召出万千骷髅,白衣女子剑光如银河倾泻。
他们每次碰撞都激起血色雷霆,余波将山峦削成平地!
“找到你了...”沙哑的耳语突然在脑内炸响。
林澈骇然抬头,发现那白衣女子正望向自己所在的方向。
她染血的指尖轻轻一点,某种冰凉的东西顺着眉心钻入体内。
黑暗吞噬意识前的最后画面,是坠落的玉佩与白衣女子破碎的衣襟下,另一枚闪烁着金纹的玉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