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楚星河缩着脖子蹲在暖阁外,盯着前庭那株百年梅树出神——枝头的红梅开得正盛,却在朔风中抖落如雪,像极了昨日他偷看到的、长兄剑上滴落的血珠。
“阿弟发什么呆?”
清冽如泉的女声惊破少年思绪。
星河抬头,只见三姐楚红蕖斜倚在梅枝上,黑袍被风卷成猎猎云旗,乌发间半掩的黄泉幡穗子扫过肩头,露出耳后蜿蜒如蛇的幽冥纹。
她指尖捻着朵红梅,花瓣上凝着的冰晶却在她运力时碎成齑粉,露出花蕊间隐隐流转的幽蓝光纹。
“看好了。”
红蕖足尖轻点梅枝,整个人便如夜鸦振翅般旋上半空。
星河瞳孔骤缩——三姐手中的红梅竟在转瞬间化作三尺青锋,刃口翻涌的不是寻常剑气,而是幽蓝如磷火的光潮,所过之处,青砖上赫然刻出半幅北斗星图。
末了她足尖点地,靴底碾碎残雪,惊起的碎玉乱琼中,那柄由梅花凝成的剑竟在雪地上开出了血色莲纹。
“黄泉剑意,以血为引,以魂为刃。”
红蕖收势而立,指尖渗出的血珠滴在梅枝上,瞬间绽开碗口大的冥花,“但幽都术法终究是邪道,需以阳刚之心镇之。
阿弟看这剑——”她屈指一弹,剑身上的幽蓝骤然转紫,“若能将开阳星火之意融于幽冥鬼道,方能刚柔并济,不至为契约反噬。”
星河只觉心口发烫,仿佛有团火要破体而出。
他下意识伸手触碰梅剑,指尖刚触及血莲纹,左眼突然剧痛——无数星芒在视网膜上爆裂,破军星化作齑粉的幻象如潮水般涌来。
红蕖瞳孔骤缩,她清楚看见弟弟眼底流转的紫金微光,正与自己修罗臂上的白骨纹路遥相共鸣。
那是楚家秘辛“星陨体”觉醒的征兆,更是她与幽都签订契约时,阎罗殿上那盏幽冥灯突然爆亮的凶兆。
“阿姐!”
星河踉跄着扶住梅树,断剑在腰间发出嗡鸣。
红蕖立刻撤去剑意,梅花复归寻常模样,却在落地时化作灰烬。
她扶住弟弟颤抖的肩膀,修罗臂自袖中滑出半截,白骨指节擦过星河腕脉,凉得似幽冥鬼河的水:“莫怕,只是星陨体初醒。
待你及冠之岁,阿姐自会带你去幽都破阵。”
远处传来更夫“咚——咚——”的打更声,戌时三刻。
红蕖抬头望向西北角楼,铜铃无风自响,惊起的寒鸦群中,有几只泛着幽蓝眼珠——是幽都的“夜巡鬼差”。
她指尖微动,袖中黄泉幡轻震,那些鬼物便化作黑烟散了。
“又在教阿弟耍剑?”
低沉如铁的声音自院墙传来。
只见长兄楚惊鸿身着玄甲,斗篷上的积雪混着未干的血渍,腰间横刀还在滴血。
他跃下院墙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星河手中的梅枝碎屑纷飞,却在触及少年面门前三寸处骤然凝止——那是惊鸿刻意收敛的剑意。
“大哥又去杀人了。”
星河盯着惊鸿袖中露出的半只玉耳坠,那雕琢的莲花纹正是天枢城“血浮屠”刺客的标志。
惊鸿挑眉,随手将油纸包抛来:“鼻子倒灵,给你的桂花糖糕,趁热吃。”
油纸包还带着体温,星河捏着糖糕的手却有些发颤——糖糕上沾着星点暗红,不知是糖浆还是血渍。
红蕖接过惊鸿递来的酒囊,酒香混着血腥气入喉,化作一团火滚过脏腑。
她瞥向惊鸿腰间佩刀:“天枢的人?”
“嗯,城西乱葬岗。”
惊鸿摘去头盔,露出额角新添的刀伤,发间冰碴子落进衣领,“宇文桀那老匹夫,竟想在秋猎时对阿弟下手。”
他说着,目光扫过星河腰间的断剑——那是三年前他与父亲合铸的“开阳短剑”,尚未开锋,却在星河觉醒时隐隐共鸣。
红蕖指尖轻抚过修罗臂上的纹路,忽然轻笑:“明日秋猎,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少手段。
阿弟,明日你只管跟着阿姐,若有人敢动你——”她眼底闪过幽蓝鬼火,“我便让黄泉路提前开半日。”
星河咬着糖糕,甜腻在舌尖化不开,混着喉间的铁锈味,竟有些发苦。
他望着兄长与阿姐低声商议布防,忽然注意到惊鸿左袖内侧渗出的血迹——那里藏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却被他用玄甲束带草草缠住。
少年忽然想起今早母亲在丹房熬药时的叹息,那炉“星蕴丹”开锅时,他分明看见丹丸表面裂了三道缝。
“夜深了,阿弟去睡吧。”
红蕖揉了揉他的发顶,修罗臂重新隐入黑袍,“明日五更便要起,莫误了吉时。”
星河抱着断剑往暖阁走,路过月洞门时,忽见母亲苏明镜立在廊下,白衣胜雪,手中捧着个青瓷药瓶。
她鬓角微霜,眼底映着廊下灯笼的光,明明灭灭,像极了星河昨夜梦见的、幽冥河畔的引路灯。
“星河,”苏明镜递来一粒丹丸,香气中混着些微苦味,“睡前服下,可镇住星陨体躁动。”
少年仰头吞下,忽然发现母亲指尖有处灼伤,形状竟与红蕖的幽冥纹相似。
苏明镜似是察觉他的目光,迅速将手藏入袖中:“明日秋猎,紧跟着你三姐,莫乱跑。”
是夜,星河躺在暖阁床上,听着窗外风雪呼啸,翻来覆去睡不着。
断剑在枕边发烫,剑身上隐约浮现出北斗残图,与白天红蕖用剑意刻的分毫不差。
他摸着剑鞘上“惊鸿”二字——那是长兄的字,入木三分,却在剑鞘尾端缺了笔,像是被利器削去的。
子时三刻,星河忽然听见窗纸轻响。
他翻身坐起,只见道黑影立在梅树上,黑袍猎猎,正是红蕖。
她仰头饮尽一壶酒,随手将酒壶掷向东南方向,瓷器碎裂声中,传来一声闷哼。
红蕖指尖凝着幽蓝剑气,冷声道:“出来。”
树影晃动,三具黑影自雪地里钻出,身着天枢城玄甲,面覆鬼面。
星河攥紧断剑,却见红蕖不慌不忙折下一枝梅,指尖血珠滴在花蕊上,梅花瞬间化作长剑,刃口绽开的竟不是幽蓝鬼火,而是赤红如星火的剑芒。
“开阳星火,黄泉幽焰,”红蕖轻笑,“宇文桀倒是看得起我,竟派了‘血浮屠’三煞。”
说话间,她己旋身出剑,梅花剑影如暴风雪,每一剑都点在刺客穴位上,却不致命。
星河瞪大双眼——三姐竟在以战练兵,用活人喂招。
三煞显然没料到她如此狠辣,其中一人甩出袖中锁链,首取红蕖咽喉。
却见她修罗臂骤然探出,白骨指节扣住锁链猛地一拽,那刺客顿时被拉得踉跄,面门正对上红蕖眼底的幽冥纹。
只一眼,那刺客便浑身战栗,瘫软在地。
“幽冥视,”红蕖收剑踱步,“能让人看见心底最恐惧的景象。
你等既入了黄泉路,便永远留在这里吧。”
话音未落,她袖中黄泉幡骤展,黑雾自幡面涌出,将三煞卷入其中。
惨叫声渐消,雪地上只余下三枚天枢令牌,覆着薄冰,泛着幽光。
红蕖转身时,见星河扒在窗沿上看得目瞪口呆,不禁失笑:“吓着了?”
少年摇摇头,望着她指尖未干的血迹:“阿姐的剑,为何能变颜色?”
“因为阿姐修的是半魔半仙之道。”
红蕖走近窗边,修罗臂在月光下泛着白骨磷光,“这世上的路本就不止一条,有人走阳关,有人走独木桥,阿姐却偏要在黄泉路上种梅花。”
她伸手替星河拢了拢被风吹开的窗帷,“睡吧,明日还要猎白鹿呢。”
星河躺下后,许久未眠。
他听见红蕖在窗外踱步,靴底碾碎积雪的声音忽远忽近。
后来又有玄甲轻响,是惊鸿巡城归来,与红蕖低声交谈。
偶尔几个碎句飘进暖阁:“...父亲的星核...”“...苏伯母的丹炉...”“...幽冥契约的代价...”子时将尽时,星河终于合上眼,却坠入一场荒诞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九幽鬼河畔,红蕖身着嫁衣立在奈何桥上,修罗面与凡人脸各占一半,手中黄泉幡上绣着的竟是开阳星火。
惊鸿浑身浴血,跪在桥头,手中横刀断成两截。
而母亲苏明镜站在忘川水中,白衣染血,手中举着那颗裂了缝的星蕴丹。
“星陨降世,北斗皆亡。”
梦中有声音自九幽深处传来,星河猛然惊醒,冷汗浸透中衣。
窗外,红蕖的身影己不在梅树上,唯有一枝红梅斜插在窗台上,花瓣上凝着的冰晶竟似泪珠,在晨曦中折射出七彩光纹。
五更天,晨钟响起。
星河摸出枕下的断剑,发现剑鞘上的“惊鸿”二字竟补全了缺笔——不知何时被人用赤金描过,在晨光中煜煜生辉。
他握着断剑推门而出,见红蕖正立在庭中,黑袍换作猎装,腰间别着柄新铸的短刀,刀柄上刻着半朵红梅。
“阿弟,”她扔来一副玄铁护腕,上面刻着开阳星纹,“今日若见着白鹿,莫慌。
那是上古星兽,能引动你的星陨体。”
星河点头,瞥见红蕖袖口露出的幽冥纹比昨夜更深了些,像是用鲜血新绘的。
他忽然想起梦中红蕖的嫁衣,喉头动了动,却终究没问出口。
前院传来惊鸿的声音,催他们上车。
红蕖率先迈出暖阁,雪地在她靴下发出“咯吱”轻响。
星河望着她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她发间别着的黄泉幡穗子,不知何时换成了红梅缀金铃——那是母亲年轻时的饰物,他曾在母亲的妆奁里见过。
秋猎的号角己然吹响,惊鸿牵来的骏马蹄踏飞雪,马鞍上挂着的箭囊里,羽箭尾部系着红蕖的黄泉幡碎片。
苏明镜站在王府门口,望着三个儿女,眼底闪过痛楚与决然。
她抬手轻挥,一道丹气融入星河体内,替他压住躁动的星陨力。
“小心。”
她轻声道,目光落在红蕖的修罗臂上,“万事以性命为重。”
红蕖颔首,翻身上马。
星河坐在她身后,闻见她身上混着的血腥味与梅香。
惊鸿策马在前,玄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腰间横刀换了新鞘,鞘上刻着的正是昨夜那三煞的鬼面图案。
队伍出了王府,行至城门口时,星河忽然回头,看见母亲仍立在原处,白衣胜雪,恰似一株永不凋零的梅树。
她抬手按在城门石墙上,墙内隐约传来阵纹运转的嗡鸣——那是开阳王府最后的防线,用楚家三代人的心血铸就。
“阿弟看那边。”
红蕖忽然指着远处山道。
星河望去,只见薄雾中隐约有白鹿身影,鹿角间衔着枝红梅,正是他昨夜梦中所见的那只。
白鹿抬首望来,眼眸中竟映着北斗七星的倒影。
星河握紧断剑,只觉心跳如鼓。
红蕖的指尖轻轻按在他腕脉上,似在输送内力,又似在安抚。
惊鸿的坐骑忽然人立而起,马蹄扬起的雪雾中,他听见长兄低声道:“紧跟三姐,莫离半步。”
猎猎秋风中,红蕖的黑袍翻卷如旗,黄泉幡化作血色流光,在她身后展开成巨大的北斗阵图。
星河看见她指尖再次渗出鲜血,滴在马鞍上的红梅纹章上,那红梅竟似活了般,顺着鞍鞯爬上他的衣袖,在玄铁护腕上绽开幽蓝花蕊。
折梅试剑意,试的是人心,是天命,更是这乱世中不屈的魂。
当晨光照亮少年眼底的紫金微光时,楚星河终于明白,自己的命途早己与这天地星斗绑定——而他的阿姐,正用自己的魂与血,为他在黄泉路上铺就一条开满红梅的阳关道。
雪又落了,却在触及红蕖衣摆时化作灰烬。
她望着远处的白鹿,嘴角勾起修罗般的笑意——星陨既现,北斗何惧?
这一局,她楚家定要逆着天命,杀出个朗朗乾坤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