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过处,竹叶簌簌,阳光斑驳洒落,华光映照将彦瑜纤长的睫帘染成淡金色,琥珀色的眸子也映成一湾极浅的清潭。
他站在那,场上众人却如遭雷劈一般顿时安静,鸦雀无声起来,愣了片刻随即炸开锅来,一片哗然。
“来了来了,‘清和’尊者来了,快别说话。”
“我的剑快还回来………”“都站起来,别坐在地上,他要过来了。”
弟子们手忙脚乱地收拾局面。
彦瑜己然明白珀玉不在,猛然想起之前答应帮他照看弟子的事,便走了过来,无波无澜地看着面前的弟子,淡淡扫视,道:“你们师尊不在。”
毫无疑问,他说的是肯定句。
有女弟子答:“是。”
彦瑜点头,心道好办。
于是他命令这些弟子围着演武场加跑十圈,哦,不!
五圈就好,他怕给练坏了,毕竟这些弟子也才刚入门,十一二岁的年纪,做不到心如止水的老练,情有可原。
那些弟子跑完后气喘吁吁的站定,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等他发话。
既然是指导,光是跑步肯定不行。
彦瑜主意一定,单手一抬,眼神一凛,“铮”的一声,一柄剑猛然出鞘,从架牍那边飞来,稳稳落在他右手中。
“你们看好了,我只教一遍。”
此言一出,弟子们心血激荡起来。
他们早就听闻彦瑜厉害,早就想见识一番,此刻疲累骤然消散,全然不觉,纷纷兴致勃勃地观摩。
彦瑜持着剑亲自展示了一番,张驰有度,游刃有余,加上那极其从容的气度,给众弟子看得心驰神摇,崇拜至极,还没惊呼两声,彦瑜当场就在左手指间捏了剑诀,操纵着剑身在空中翻飞挥舞,莹白的剑光闪动着,同场上弟子的眼睛一样亮,星星闪闪的。
“好强!”
弟子欢呼道:“尊者,你好厉害。”
彦瑜随手将剑掷出,“唰”的一声,己然入鞘,好好的横陈在架牍上。
彦瑜道:“如何,看清楚了吗?”
看没看清楚,学没学会不知道,总之弟子点头又摇头,彦瑜就知道八成是眼睛会了,无奈扶额,又演示了一遍,嘱咐了几句方才离开 。
百转千回后,他在一扇窗牖前停下,侧身往里探过视线去,而后满意的笑了。
那是灵山派的文经堂,弟子们日常课业的聚集地。
他门下弟子也在里面学习,实在无聊的时候就会去看看。
一天就这么无所事事,悠哉悠哉的过去,转眼天色渐暗,下起雨来。
清水桥可容五马骈驱,长虹卧波,花雕玉兽,气势恢宏,连接着灵山派休憩区与修炼区,是两区往返的必经之地,彦瑜要回南峰,自然也要从此经过。
他看了看那桥,将自己的身形隐匿在绿叶掩映之处,究其原因,实在是不想走在桥上,每个人都冒着雨过来向他问好,磨蹭而且高调,他觉得别扭,而且莫名难堪。
桥上人声鼎沸,雨点子噼里啪啦的砸落,散课后的弟子在雨中奔跑,明亮而又狼狈,肆意而又自若,带着笑意踩着积水,从桥身蹚过。
见人行远,再无声响,彦瑜才呼出一口气,从容不迫的走了出来。
“师尊!”
蓦地听到有人唤他。
彦瑜猛然回首,却不见桥上人影。
“师尊,你转个身,我在这里呢!”
彦瑜循声望去,微微一愣。
只见南熙轻轻巧巧的往房梁上一跃,点着枫树叶顶便落在桥头,噙着笑朝自己走过来。
少年五官尚显青稚,却也掩不住眉目之间的清朗俊逸。
他眉毛乌黑,睫如蒲草,身着墨色衣裳,手带银护腕,慢慢将油纸伞撑了起来,行动间自有一股朗朗清气,又透着股难以言喻的缱绻风流。
两相顾盼,谁都没有先开口。
烟雨朦胧,丹枫叶落,纷纷扬扬。
南熙将伞撑在彦瑜头顶,眉眼弯弯的,笑道:“师尊你都淋湿了,我给你打伞,送你回去吧。”
彦瑜伸手摸了一下衣袖,果然己经潮湿了。
他抬起眸子,说:“不必,雨也不是很大,为师自己可以回去。”
南熙依旧撑着伞,和他一并走着,有些执着。
彦瑜问:“你怎么从屋檐上下来?”
“师尊,弟子方才上课便知道你来过,外面雨下得大估摸着师尊没带伞,实在担心,着急赶来,才使了轻功。”
他似乎有些赧然,又补了一句:“没有惊动其他人,也没有损坏物件。”
“………”彦瑜沉默着,大概是没想到要说什么。
过了片晌,他才说:“好了,不用给我撑伞了,你回去吧。”
南熙依旧笑着,看着桥下越来越密集的涟漪荡开又碎散。
他指着水面,道:“师尊,你看,这雨下的好大,我送你回去,左右顺路,一点也不会麻烦,况且南峰离这有些远,待师尊淋雨回去,岂不是受累,倒是教弟子们担心。”
“………”红色油纸伞上传来的雨打声渐渐变大,彦瑜垂落睫帘,抿了抿嘴唇不再推辞,语气似是无奈,道:“那好。”
一阵斜风细雨来。
南熙伸手接住一片枫叶,脸上泛着一股子的天真烂漫。
他将枫叶递到自己师尊面前,说:“师尊,我觉得这片叶子最好看,红得像火,热烈又张扬,好看极了,你说是不是。”
彦瑜接过,也拧转一下枫叶的细柄,道:“确实好看,万中无一。”
他心下愉悦,摊开手心,见枫叶迎风起,忽然轻笑出声。
南熙一首撑着伞,这时忽然听到他轻笑,不自觉的看了过去,瞥见了那浅淡笑痕,又忙不迭收回视线。
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察觉他这略显突兀的动作,于是,南熙状似不经意的,又瞥过一眼去。
身旁之人,明明如昔,温柔明净。
心下一动,南熙想,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有这么一个师尊,都是上天眷顾,感激不尽。
他从来不奢望什么,想到自己摸爬滚打,流浪西方的那些年里,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颠沛流离,人憎人恶,就是个丧家之犬。
哪曾想,一朝一夕,改头换面,天翻地覆一遭。
自己还能拜师入派,得亲人庇护,真的甚幸。
想到这他也轻笑一声。
彦瑜听见了,下意识地去看,却撞上南熙的目光,师徒皆是一愣。
南熙被他逮个正着,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语无伦次道:“师师尊,我……弟子……冒犯了。”
他出手极快,迅速在彦瑜肩上拿下一片绿叶,道:“师尊,你身上沾了片叶子,我帮你拿。”
应该是方才没注意才落下的。
彦瑜伸手过去,不咸不淡地道:“慌什么,没想说你。
伞给我撑吧。”
南熙没让彦瑜如愿,他说:“哪有师尊亲自给弟子撑伞的,还是让弟子来就好。”
彦瑜收手,也回怼他,挑着眉,冷冷道:“也没听闻有弟子给师尊撑伞的,都淋雨吧,伞不要了。”
“………”南熙语塞,嘴巴张张合合,也没再说什么,只不过倒是有些委屈了起来。
让来让去的也没意思,彦瑜将他这番情状看在眼里,也就不与他争:“随你开心。”
南熙将他送回清玦殿,回到自己小院时,天己经黑了。
简单洗漱后,他躺在榻上,一双黑亮黑亮的眼睛望着床帐帐顶,寂静之中,脑海中又浮现一张脸,嘴角微卷,正朝他笑着。
眉眼都是温柔。
他也不知为何,合眼之后,往事愈加汹涌,通通涌上心头………沈致远将他捡回灵山派后,就挑了个吉日,带他去拜师。
对于拜师,南熙没有什么执着的,只要能教他修习,教他长本事,他是一点都不会挑的。
他想着自己有了能力,也要除魔卫道,护佑一方。
那一日,阳光正好。
沈致远却把他领到了彦瑜面前。
南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蹁跹白影,又惊又喜,甚至还有些不可置信。
沈致远同彦瑜絮絮叨叨好一番磨蹭,终于才说了关键话题:“……呃,那个彦瑜,我也不扯其他的,实话跟你说了吧,你能不能破例再收一个徒弟?”
“…………”彦瑜站在池塘边花树下,静静看着,也不说话。
沈致远继续哈哈道:“我知道,你己经收了两位弟子了,也知道你并无教导之心,不想再收弟子了,但说真的,算我软磨硬泡,你就勉为其难再收一个?
行不?!”
看似在征求他的意见,实则不然。
彦瑜也知道沈掌门如此做派如此言语,他恐怕是推脱不得了。
他瞥了一眼那呆愣的小孩,第一眼是觉得傻,但沈致远还在左一句右一句的劝他,他无奈道:“好了,掌门不必再说了。”
此言一出,沈致远以为没戏,一个劲的飙演技耍着无赖,说自己别无他求,只希望能让自己苦命的侄儿拜师,学一点保命之技就成。
彦瑜也知道自己没说清楚,教他误会了去,于是扶住他,加重语气,道:“我收下了,这还不行嘛,掌门你先把手松开。”
顿时,沈致远喜笑颜开,忙撒开彦瑜的衣袖,抬手抹了一把眼角,将还没回神的南熙推到他面前,神色郑重道:“好侄儿,以后他就是你师尊了,你要好生听你师尊的话。”
也不等自己侄儿回话,他说着,好像生怕彦瑜反悔,趁着他一脸懵然,按着还在天外神游的南熙,干脆利落地行了拜师礼。
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不算夸张,沈掌门强硬地让他们成了师徒,仅在眨眼之间。
“………”彦瑜愣住,不知道该说什么。
末了,沈致远一脸歉意,言语却是另一番,蛮不讲理道:“反正我不管,我侄儿以后就是你徒弟,拜师礼你也受了,这个师尊你也赖不掉,你不收他,也没有别人收他了。”
掌门雷厉风行,小儿手段都使上了。
纵使彦瑜心中无奈,也只好对南熙道:“以后,你便是我座下弟子,我只要求你不胡作非为,滥杀无辜就行。”
他转身便走,不欲多言。
“愣着做什么啊?”
沈致远轻轻拍了一下南熙催促道:“快跟着你师尊啊,待会他离开,你没了师尊,伯父我可不给你找。”
这一切发生得都猝不及防,南熙回神过来,朝着彦瑜就奔了过去,他记得当时很高兴,扬着笑抓住了他,第一次喊了他一声师尊。
那时候,彦瑜完全是下意识地,见到这么个满面笑容的孩子,在推开他前,己然对他笑了笑。
那也是第一次,南熙那么近,那么仔细的打量彦瑜。
论样貌,彦瑜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好看耐看,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欢喜。
一双眉毛匀长,凤眸吊梢,鼻梁英挺,五官精致,宛若流水细磨出来的,真真是清雅绝尘,气质卓然。
若作横眉冷对之态,目光端的是霜华凛冽,可噬肌砭骨,寒彻人心。
南熙抓着彦瑜衣袖就没有松开,一声师尊落下,抓得更紧了。
沈致远还立在不远处,正看着这边,抚掌笑起来。
彦瑜看看注视着自己,拉着自己不放的小孩,敛了笑容,道:“松手。”
他声音凉凉的,可南熙就是不松手。
沈致远见状开口道:“傻侄儿,既己拜师,还怕你师尊跑了不成?”
彦瑜抬眼瞪沈致远,眼下又抽不出袖子,于是抬手去推南熙脑袋。
始料未及,手却忽然被南熙握住了。
少年站在他跟前,纤长的睫帘下,一双漆黑发亮的眸子盯着他,目不斜视。
南熙说:“我松手,他会走的。”
“…………”沈致远他摸了摸脑袋,煞有介事地道:“哎呀,那个……我夫人的药蒲好像还没除草,呃……我先去了。
他就交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不要他,我这里也概不退货…………”沈致远当起了甩手掌柜,转身就踏出彦瑜的辖地,他简单粗暴、甚至是不顾掌门威严地一通操作,给彦瑜惊得好气又好笑。
彦瑜将自己的手抽开,南熙愣了一下,他只好道:“掌门说了,我是你师尊,你是我徒弟,跑不掉的。
你怕什么。”
“……你说真的?”
少年小心翼翼地问。
彦瑜神情凝滞一瞬,轻声道:“嗯,真的。”
南熙猛然睁开眼,惊坐而起,屋内还亮着,灯烛火焰也还在隐隐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