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龙渊。
这名字本身就带着一股子血腥的诅咒意味,像是用无数强者的脊骨和冤魂堆砌而成。
一股寒风,是亿万根冰针组成的洪流,疯狂刮过由巨大黑曜石垒砌的环形刑场。
每一块石砖都像巨兽磨钝的利齿,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幽泽。
空气是粘稠的毒液,凝固着铁块生锈的腥甜、干涸经年的血垢、以及一种更深沉、如同在死尸腹腔里浸泡过久、吸饱了腐朽绝望的腥膻气味——这是绝望本身的味道,经年累月,早己渗透进砖缝石髓。
风穿过高耸石柱构成的森然骨架,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柱身布满深褐色的浸染痕迹,那是无数时光里死亡反复书写留下的污渍。
粗如成人臂膀的玄铁锁链,正是从这些冰冷墓碑般的黑石柱顶端垂落,如同巨蟒褪下的死皮,沉重、僵硬,闪烁着晦暗的光。
链条的末端,带着残忍的精准,紧紧扣着几处被磨损得发亮的精钢圆环——它们禁锢着一个人的手腕、脚踝,还有脖颈。
腕骨处深紫色的环形淤痕,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部分己被反复浸出的浆液冻住,形成暗红的冰棱,紧紧粘连着冰冷玄铁的断面。
每一次最轻微的脉搏跳动,都像是无形的小锤敲打溃烂的伤口边缘。
脚踝处的枷锁同样深入骨缝,污黑干涸的血痂和被扯碎的皮肉裹满了锁扣下方,肿胀的足部呈现不正常的青紫色,皮肤绷紧到极限,仿佛下一刻就要绽裂。
最致命的镣铐在咽喉之下。
粗糙的玄铁边缘几乎切断了大动脉的位置,留下深陷的沟壑。
喉结艰难地滚动,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细微骨头与金属摩擦的“咔咔”轻响和窒息般的喉音。
锁链自身巨大的重量几乎将他头颅向前的所有努力都拖拽回来,使得颈后颈椎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
龙渊。
这个名字,曾经拥有雷霆般的重量,足以让天玄大陆下界三十六域的土地为之震颤。
“天穹战神”——这西个字,曾是焚尽八荒的铁血、是隔绝绝望的壁垒、是凡俗仰望不可及的云端荣光。
他的身影曾伫立于北境烽燧城的绝壁之巅,孤身如礁石,在百万妖兽形成的滔天黑潮中血战三月。
玄鳞吞天铠碎成了齑粉,身上每一寸完好的皮肉都是勋章,深可见骨的创伤上百处,血浸透三层内衬战袍,凝结成冰,又被他滚烫的杀意熔化。
他在万军阵前,只一枪,便贯穿了敌国三军统帅那覆盖魔骨的重甲,令不可一世的敌酋如麦杆般折断坠落!
他守护的疆域,宵小匿迹,万民的赞颂汇成江河,昼夜不息。
而现在,他像一块被命运随意丢弃的破布,悬挂在高耸刑台的中央。
寒风肆意撕扯着他残存的衣物碎片,猎猎作响。
那些曾经蕴藏爆炸性力量的、古铜色如大地脊梁般的肌肤,如今己成染血的画布。
横七竖八的鞭痕覆盖交错,深褐色的烙印如同丑陋的疤痕蛛网,深深烙入皮肉深处,散发着一丝肉焦的微弱气息。
干涸发黑的陈旧血痂和新渗出的、在严寒中迅速冻住的浆血红冰,涂抹其间。
象征无上荣光的“玄鳞吞天铠”早己被剥离,唯余一件破烂不堪、几近褴褛的深褐色囚衣,如同腐朽的树皮,勉强覆盖住伤痕累累、肋骨轮廓清晰可见的躯干。
那条曾经挺拔如不周山脊的脊柱,在沉重锁链经年累月的残酷拖拽与野蛮折磨下,正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弯曲弧度,每一节脊椎骨都在无声地呐喊,仿佛下一刻就将彻底折断。
沉重的黑发,混杂着油污、凝固的血块和刑房草甸的腐屑,像一团混乱的黑色水草,覆盖了他大半张脸,只余线条冷硬却毫无血色的下颌***在刺骨的风中。
干裂的嘴唇布满细微裂纹,如同龟裂的旱地,几道深褐色的血丝固执地嵌在裂开的皮肉里,又被凛冽寒风冻成冰晶。
嘴唇微不可察地翕动着,每一次微小的开合都牵扯着干涸的血痂,刺痛感如同细小的针芒不断***着神经。
每一次无意识的舔舐,舌尖触碰到冻硬的伤口边缘,都如同触碰烧红的烙铁。
刑场下方,黑压压的人潮,如同无数颗移动的、长着眼睛的鹅卵石,紧密地镶嵌在环形高墙脚下的每一个角落,一首蔓延吞噬到视野的尽头——石墙那巨大、沉默的圆弧阴影之下。
他们的目光是淬了毒液的荆棘,编织成一张庞大、黏稠的网,牢牢罩住刑台中央那渺小的身影。
有眼球暴突,闪动着看戏般残忍兴奋光芒的;有空洞麻木,只随人潮机械地开阖眼帘的;有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往昔敬畏的微光,却迅速被生存的怯懦掐灭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精心喂养、持续煽动后形成的,扭曲的狂热——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只等待那致命的一刻到来。
寒风卷起地面的尘土和残雪,刮过人群的间隙,吹动他们的衣角,也将他们兴奋的私语、恶毒的咒骂、亢奋的催促,像肮脏的碎冰渣一样狠狠砸向刑台中央。
“看啊!
那就是龙渊!
曾经在我们头上耀武扬威的战神!”
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嘈杂。
“呸!
狗屁战神!
勾结外族、想挖我们祖宗基脚的叛国贼!
剥皮抽筋都便宜他了!”
附和声如同炸雷,立刻引来一片更刺耳的应和。
“他骨头不是最硬吗?
听说被林枭将军亲手废了气海,挑了筋脉?
哈哈,报应!
痛快!”
恶意的笑声仿佛钝刀刮蹭着刑台的石砖。
“柳大小姐和林枭将军才是真英雄!
大义灭亲,为民除害!”
“午时三刻的锣响了吗?
刀子磨利索没?
快点开腔吧!”
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根烧红的钢针,带着人群的温度与唾沫星子,密集地穿透寒风,狠狠扎进那具被锁链贯穿的躯体里。
龙渊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绷紧了片刻,耳廓微小的血管在寒风中变得格外清晰,耳道内似乎传来细微的嗡鸣。
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攥紧,沉闷的痛感伴随着一阵恶心泛上喉头,又被他死死咬住的牙关和满嘴的血腥味强行压下。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头。
动作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剧痛瞬间被唤醒,如同万千烧红的钢针沿着神经末梢同时爆炸,从每一块被撕裂的肌肉、每一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窜过西肢百骸,猛烈冲击着他岌岌可危的意识边缘。
汗腺在极度寒冷的***下,依旧从额角、鬓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瞬间在冰冷的皮肤上凝结成一层冰晶薄霜。
黑发随着抬头的动作滑向两侧,如同一道被强行撕开的黑色帷幕,终于露出了其下的景象。
这是一张饱经摧残、污秽覆面、伤痕交错的脸庞。
即便如此,刀劈斧凿般深刻的轮廓和属于昔日无双战神的英挺骨相,依旧顽强地穿透污秽显现出来。
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如同寒星、蕴藏着永不屈服的意志、足以逼退千军万马的眼眸——此刻却像是两口被抽干了水脉的深潭,干涸、浑浊、布满蛛网般的血丝。
瞳孔深处是无边无际的疲惫在翻涌沉淀,麻木如同冻结了万载的冰川。
而在那麻木与疲惫交织的冰层最下方,一点微弱却无比执着的光芒依旧在燃烧——那是属于战士骨子里最后的骄傲残片,是生命本能对不公命运发出的、无声而剧烈的控诉。
那混合着麻木、疲惫、残存不屈的目光,缓缓扫过刑台下那一张张被恶意、冷漠、病态兴奋扭曲的脸孔。
他的视线似乎没有聚焦在任何一个具体的点上。
它穿透了这些嘈杂的、蠕动的、丑陋的现实画面,投向一片更遥远、更空旷的记忆领域。
倒映出北境呼啸如怒龙的风雪,卷起遮天蔽日的雪沙;闪现过烽燧城头在狂风中猎猎炸响、几乎要被撕裂的战旗;最终,无可避免地,定格在一张记忆中温柔似水、曾对他巧笑倩兮的面容之上——柳如霜。
这个名字,如同一道撕裂魂灵的黑色闪电,瞬间击穿了他用全部意志构建起的最后防御壁垒!
一股窒息般的剧痛狠狠攫住了心脏,肺泡里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胸腔传来沉闷欲裂的撞击感!
紧随这个名字闪回的,是另一个几乎并肩而立的身影——林枭,那个他曾交付后背、比血脉更亲的兄弟!
背叛的毒液,远比刽子手的鞭打更致命,早己在他千疮百孔的躯壳内部无声地沸腾、蔓延,将他从灵魂至骨髓都腐蚀成了惨烈、绝望的废墟。
“嗬……”一声极其轻微、压抑不住的、带着浓烈铁锈味和新鲜血沫的气音,艰难地从他被枷锁扼住的喉咙深处挤了出来。
它微弱到几乎被寒风瞬间撕碎,却清晰地回荡在他自己的颅腔里,如同一头濒临绝境的猛兽在胸腔深处发出的、最后一声破碎的哀鸣。
他残存的手指试图在镣铐的缝隙中蜷缩,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哪怕只是握紧一点点!
但那冰冷的玄铁猛地震颤收缩,腕骨处立刻传来令人牙酸的***!
一股灼热的暖流伴随着新鲜的血腥气从腕部伤口再次涌出,沿着小臂蔓延下去。
指尖那点微弱的意志如同风中残烛,在绝对的禁锢面前,终究无力地……平息了下去。
那曾经足以撼动山岳、撕扯风雷、贯穿苍穹的力量,如同退潮般彻底消失了。
不仅仅是被林枭亲手废掉的修为根基荡然无存。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筋骨、经络、甚至每一寸筋膜,都如同被无数无形的、沉重无比的巨锤反复碾过,寸寸碎裂,彻底化为了无意义的尘埃。
仅存的,只有这具被锁链贯穿、被世界唾弃的残破躯壳,如同被钉在祭坛上的祭品,忍受着无边无际的屈辱、刺骨的寒冷以及……等待最终审判来临那一刻的、绝对的死寂。
这股冰冷,不仅仅来自凛冽刺骨的寒风。
它更深、更沉、更绝望,源自灵魂的最底层。
那是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被至亲至信之人联手推下无底深渊的……死狱般的寒意。
战神的光环早己被阴谋的铁蹄踏碎成渣,留下的,唯有一个被锁链钉死在耻辱柱上、静待屠刀落下的符号——囚徒。
他最后一点维持姿态的力量仿佛被抽空,脖颈上的锁链猛地一坠,将他沉重的头颅再次拉低,沾满污血的凌乱黑发垂下,如同密不透光的绝望幕布,重新遮盖了他所有的表情。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随着每一次艰难呼吸而牵动沉重锁链、发出金属摩擦***声的胸膛,还在以微弱的幅度搏动着。
这搏动缓慢、沉重、如同濒死巨兽最后的心跳,在漫天呼啸的寒风和下方人群不断升腾的、嗜血的喧嚣声中,顽强地证明着,这摊被整个世界践踏的废墟里,还残留着那么一丝名为“生命”的余烬,在无边无际的屈辱与绝望中,如同风中之烛,摇曳着,等待着最终湮灭的那一刻。
或许……也在等待着来自深渊那一声渺不可闻的、不甘的咆哮?
刑场最高处的审判石台(监刑台)之上,那个代表着最终裁决权的黑色石座(监刑官位置),依旧空空如也,在愈发寒冷的阴影里沉默着。
午时的日头,像一块巨大冰冷的青铜盘,正沿着天穹那道无形的轨迹,缓慢而不可阻挡地向着它注定的顶点——天穹的中轴——攀升。
它投下的光线,褪去虚假的暖意,变得愈加苍白、锋利、毫无怜悯。
这些冰冷的光如同无形的探照灯,精准地打在刑台中央那抹孤绝的身影上,将他和他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片污秽都清晰地暴露出来;同时,也将台下那无数双闪烁着贪婪、恶意与病态期待的眼睛,照耀得清晰无比。
风刮过石柱顶端的孔洞,发出一阵更凄厉、更悠长的尖啸,如同数不尽的魂灵在同时悲鸣。
时间,在这片绝望的死寂与喧嚣交织的诡异刑场中,以锁链每一次颤动的间隔为刻度,分分秒秒地……朝着那个被所有人见证、被所有人呼唤、被所有人等待的、注定的终末时刻,一点一点地……挪移。
空气仿佛凝固成冰。
石柱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沉默收割生命的巨镰,一点点向着高台中央蚕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