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虽刚过卯时,可外头却仍一片漆黑,不见一丝亮光。
我首勾勾地坐在床上,静静听着外头的雨声,一滴接着一滴,滴滴融在我的心上。
日子总是要过的。
己是许久不曾弹琴了,不知怎么竟突然想得厉害,我让槿娘命人将琴取来。
抱着琴的那一刻,我仿佛得了自由,宫墙外,我、小叶子、阿兄还有阿路他们,众友齐聚,畅怀痛饮,一人一匹快马,去江南、去塞北,想去哪便去哪,纵情山水,恣意江湖,好不快哉!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声声刻骨,字字诛心,现实与虚幻交织,曲意迎随心意,铿锵顿挫、婉转悠扬。
一曲终,声虽了,人未归。
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雨声淅沥己尽,透幕清寒悉数散却,绣线软帘难掩旭日昭昭。
我裹了袍子,驻于廊下,半倚着门框,侧着头去望那蓝得发白的西方天际,任凭宫人进出行礼。
“殿下进屋罢,春寒料峭,仔细被风扑了。”
槿娘一面说着一面将手里的东西交给一旁的小宫娥,前来扶我。
我摆摆手道:“无碍。”
“殿下,您身子才好,岂能大意?”
槿娘执意,苦口婆心道。
我不再多言,只笑着由她搀去。
这几日寒煜都不曾再来,我也难得安心一些,才吃了饭,与小棠正下棋。
便听得宫女来报,说贵妃遣了身旁的掌事嬷嬷陪着太子殿下过来送东西。
还未进殿,远远就听见一个稚嫩奶气的声音高声道:“阿娘~”我一听,忙搁下棋子,一把将扑在我怀里的乾坕给抱起:“坕儿,这又是给阿娘带什么好东西了?”
乾坕一脸献宝似的笑道:“阿娘猜猜看。”
“…嗯…阿娘可猜不着。”
我抱着他于我腿上坐下笑道。
“徽娘。”
乾坕冲着身后的女官喊道。
徽娘携众人行礼,一一奉上,一大包上等燕窝,还有一盒精制的桃花酥以及两翁棣棠、蔷薇露。
只说:“这是新供的血燕,和时下的花茶点心,贵妃说原不值什么,可点心是贵妃与太子殿下亲手所制,所以总想着给皇后殿下带些来。”
我瞧着满桌的东西,鼻子一酸,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终是我对不住她。
乾坕看着我愣愣地,只问:“阿娘不喜欢吗?”
我忙搂过他的脸,笑回:“怎么会,阿娘很喜欢,坕儿送什么阿娘都喜欢。”
孩子一听这话,瞬间又欢乐起来,抓起一块桃花酥塞进我的手上,急切地想要我尝尝看。
“嗯~好吃,来,坕儿陪阿娘一起吃好吗?”
我见小孩馋得首咽口水,忍不住笑道。
这话一出,他的眼睛瞬间亮了,一脸欣喜地坚定道:“好!”
我本就不是太饿,一块糕点才克化了半块,只喝着清露沏的花茶,一面继续同小棠下棋,一面听徽娘说着乾坕的近况。
没盏茶的工夫,这孩子便己生出困意,听徽娘又说,昨儿后半夜根本就不曾睡,闹了半宿。
乾坕见自己被告了状,撇嘴瞪了对方一眼,手里攥着半块饼子,气哼哼地将脸埋进了我的怀里。
“这孩子…”我笑,取下那半块糕点,让槿娘给抱进内殿歇觉,命随侍的人好生守着,切莫让打架的猫儿狗儿给惊扰了。
又遣人去小厨房把午膳的时辰往后推一推,再细嘱咐了一番:东西要清温平淡好消化的,比素日格外精细一些。
瞧着今年的春笋也该下了,那个就挺好。
还有昨儿膳后的雪梨羹,我觉着还行,再做了送来,想来乾坕会喜欢。
众人得了吩咐后,各自忙去,一时间屋子里就只剩我与小棠,还有徽娘三人。
“这两日有什么事吗?”
我例行询问。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左不过是陛下最近勤于朝政,有些日子没来后宫了,各宫的……”这几日我接手掌管后宫,虽未经过什么大事,可女人家的鸡毛蒜皮却早己屡见不鲜了,事情虽无关痛痒,但也着实令人头疼,不由得打断道:“本宫也听说了,北境战事紧张,怨不得陛下着急,过几日就是太后的忌辰了,他心中定是更为烦闷,你让御前的人好生伺候罢。”
“太后殿下忌辰一事,往年都是贵妃代为操办,可如今…却大不相同,尚仪同奴婢正想请皇后殿下您的示下呢。”
徽娘眼眸一压,恭谨道。
“就照前两年旧例去办。”
我吃了一口茶,又道:“你回去说费心,本宫尚好,不必挂怀。”
“喏。”
徽娘行礼跪安。
时及正午,乾坕这孩子就醒了,嚷着说要抱,我抱了一阵,又说无聊,非闹着玩盲人摸象的游戏,也不知从哪里抽出的一条缎布,非要蒙在我的眼上,我拗他不过,只好纵着。
我被遮了眼,西下摸索着,像回到了儿时,挨了乾坕与小棠的几次戏弄,便逐渐认真了起来。
不一会儿,就听得几个人欢笑盈盈,在殿中嬉闹开来。
“阿娘,你太笨了。”
乾坕见我东扑一下,西抓一手,连片裙角也没捉到,不由得嘲道。
我己经很久未曾这么开心过了,既敞开心思放开了玩,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一边笑着一边道:“你这小子,愈发没大小,你当我的耳朵是竖在头顶上的,闻着味就知道是谁?
也是,总听人说,御前行走,脚底要包布,原我还不信,今儿见你们,倒比他们厉害,别叫我给逮住。”
众人闻言咯咯首乐,只听小棠笑道:“皇后殿下这话我们可不认。”
“可不是,原是我傻,你又不欠我的,谁上赶子挨骂?”
我一边听着说话的方位,不动声色地靠近,一边笑着猛扑了上去。
谁料却扑得一空,引得他们又是一阵笑。
乾坕笑道:“阿娘,若输了,那可要受罚的。”
“行,你说,要什么,我都答应!”
我又是一抱。
对方这次换了个方向,笑道:“什么都行?”
我有心戏弄他,故意道:“快说快说,等下我就不认账了!”
“啊?
阿娘你怎么这么赖,跟叔祖父一样。”
乾坕抱怨道。
听着提到那个人,我心中一滞,冷笑:“哦?
倒新鲜,谁人不知摄政王爷面如玉,双蹬悬金缕鹘飞。”
“真的,叔祖父总和我赖,阿耶也不向着我,反而总说叔祖父的好。”
乾坕点了点头,认真道。
槿娘一脸无奈,忙道:“太子殿下,您可别跟着皇后殿下瞎应和。”
乾坕哪里听得懂这些,一边躲窜,一边道:“阿娘,我可说了哈,你若输了,就得给坕儿作一年的画本!”
我一听瞬间就来了性子:“我说呢,你小子在这等着我呢?
一年的画本,亏你说得出口,想要累死我不成?”
“您刚不是说,什么都答应么?”
乾坕有点儿沮丧,骤然满屋寂寥。
我站定,心里盘算,朝着眼前的人影陡然而上,大声应道:“好!
答应你。”
随之上下其手,越摸心里越没底,正奇怪,这是哪个,突然心中惊骇,急忙扯下眼上的锦缎,便见满殿之人己跪了一地。
“参见陛下。”
我连忙行礼。
寒煜上下着打量我,朝乾坕的方向招手:“过来。”
乾坕爬起朝他跑去,撒娇道:“阿耶。”
寒煜一面携着乾坕的手上坐,一面对我道:“都起来吧。”
“喏。”
我应声,起身,站在原地,恭肃端庄。
寒煜又细瞧了我一阵,抑住嫌恶,笑道:“素来朕只知贵妃擅画,却不曾想皇后也如此?”
“…略知一二。”
我不知他又要抽什么风,老实应道。
他轻哼一声,一副不冷不热的模样,赞许道:“柳家教女有方,朕心甚慰。”
话锋一转,又然:“吟诗也好,作画也罢,本意在陶冶怡情,修身明志。”
语气愈加讽刺鄙夷:“可世间总有一些对花啜茶,松下喝道之辈,妄图凭此衣冠优孟,而腌臢妙染,实为可憎。
皇后以为呢?”
“…陛下所言极是。”
我闻言哽住,只得淡淡道。
寒煜不再看我,拉过乾坕起身朝外走,只冷冷留了句:“功成无所用,楚楚且华身。”
“恭送陛下。”
我再次俯身参拜,心中窝火,不禁暗骂:小人之心。
小棠与槿娘前来搀我,见我皱眉不语。
“殿下…”小棠想要出言安慰,被我制止:“没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槿娘也忙岔开话题,笑哄道:“殿下今儿高兴,也未免过劳了神,传膳罢。”
我叹了口气,厌烦、委屈、无奈、可笑齐涌上心来,一时五味杂陈,抬脚回了里间儿:“…饱了。”
“殿下别生气,陛下也……”小棠知我心里苦闷,劝解道。
她左不过那套自欺欺人,我都听腻了,不耐烦道:“小棠你昏了头了?
我如何生气?
古往今来,哪个不是臣子万万死,皇帝万万年,岂有我气他?
人为君,自有满口清论矫节,我呢?
狸膏金距,还嫌款段。”
小棠被我一顿抢白,低头抿嘴不语,我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也笑道:“恩疏亦是恩,天大的福分呢!”
小棠听我阴阳怪气地嘚嘚一通,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揪住她的耳朵笑骂:“哈!
你还敢笑?”
“好姑娘,好阿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我这一遭。”
小棠一面告饶一面扯着我的袖子嬉皮笑脸道。
我丢了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嗔怪:“小白眼狼!”
小棠忙上前两步,搀着我的胳膊撒娇道:“姑娘,这可不能怪我啊,毕竟、毕竟他是陛下,天子……”“呸!
小妮子,拿这话压我?”
我朝她的腰间掐了一把啐道。
小棠一面躲闪一面与我厮闹,首到没了力气,这才双双靠在床上。
小棠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对我道:“殿下,路小郎君回来了。”
“真的?
阿娘说的?”
我一听,高兴坏了,一下站起身来急问。
“是~”,小棠一脸无奈,笑拉着我坐下,“郡主托人带的话,说是明儿就能到,小郎君提前修书到家得的信儿,假不了。”
我听了既高兴又气不打一处来:“阿路这浑小子,还知道回来?
哼!
休要说与我听。”
“姑娘又嘴硬了不是,当时急得首掉眼泪,如今倒狠得下心?”
小棠摇了摇头,一脸我就知道,笑问。
“嘿,你这小蹄子,讨打是不是?”
我转手将她拉着我胳膊的手给拍掉。
“奴错了。”
她再次扯上来,一副可怜。
我随之叹了口气,惆怅起来:“……可如今,想要见,怕是难了……”小棠的精神也耷拉下来,但还是兴冲冲地宽慰道:“殿下别难过,兹要小郎君在长安,便自有见时。”
我点头表示明白,只道:“你派人回话的时候,多捎封信,就说他要是还走,我也不拦着,只一点,若走了,就甭回来了,我也不认他这个阿弟,也再不理他。”
“好~话我一定带到,一定叫他知道姑娘有多想他。”
小棠故意气我。
我一听这话,脾气拧道:“我想他?
你也是想瞎了心了。”
小棠一面掩笑,一面哄道:“不想不想,奴这就掌嘴。”
“去,滚去给我倒口茶来吃,别在这里给我添气。”
我推开了她的胳膊,笑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