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煜自不必说,大醉。
自小侍候他的总管太监郭力士劝不住,才叫了我去。
我虽觉意外,倒也了然,如今嫣然禁足未出,于情于理,也只得寻我。
一路上,我只觉心里有些怪异,说不出的滋味,满脑都是寒煜,想着与他初见,想着他还是太子阿煜的时候。
寒煜刚出生时,天降祥瑞,蒙太宗大喜,立为皇太孙,开府,以大赦之恩昭告天下。
世宗即位,为皇太子,入主东宫,却被其厌弃,时常训斥且加以冷落,后索性放逐于朝堂之外,与废黜别无二致。
自小在先帝同母幼弟,也就是如今的摄政王寒复栖身边教养长大。
后又因生母敦慧皇后苏氏(嫣然的姨母)以个人私利与前御史大夫上官鄞勾结,陷害辅国大将军叶延年(小叶子的父亲)谋逆一案而受迁怒,差点被废。
此案一出,举朝哗然。
禁军统领、前骠骑将军柳长言(我的父亲)与先帝师承于叶将军,随为其首言不平,反被衷肠所累。
柳家因此入狱,家父自尽以证叶将军清白,叶将军殿前受审,被逼自刎于朝堂。
叶氏一族因罪被诛,其妻重华夫人(太宗玄德皇后落氏与今阁老落华同母胞妹,与先帝一同长大,自幼争强好胜,假充男儿教养),于宗政圈禁。
独女叶乘流‘身死’,出家以避祸端,道号无名,自此世间再无叶乘流。
落华以命力保,彻查大案,先帝应允。
历时一年三月零九天,终得沉冤,却不得***。
重华夫人,性情飞扬飒爽,品行刚烈如火,得知真相,持械闯宫,挟太子寒煜以令皇后坦罪。
小叶子以命劝母,救下寒煜,皇后为保其位伏剑而亡,叶氏母女相继自裁,何等惨烈!
“殿下,到了。”
小棠出声唤将我的思绪唤回,轿夫压辇。
郭力士早早在门外候着了,见我行礼道:“皇后殿下。”
“如何了?”
我拂手示意,进殿,外殿跪了一地的人,将脸死死地埋在地上。
“奴无用。”
郭力士请罪。
我叹了一口气,问:“解酒的可备下了?”
“备下了。”
一进内殿,就瞧见一片的杂乱不堪,满屋的酒气和酒坛,桌椅、书册、茶盏连同洒翻在不远处的一只药碗,摔了一地不说,就连锦缎靠背的引枕和黄纱绸帐也被长剑劈的粉碎。
然造成这狼藉的人此刻正手持长剑伏在案上,醉生梦死。
我大步上前,小棠小心地将我护着:“殿下…”我看着寒煜,只觉自己额角隐隐发紧,无奈又无语:“小棠,你去弄些温水和细粥过来。”
“……喏。”
小棠不情愿地看了看我,但还是照办道。
我又近前了几步,恭敬地施了个礼:“陛下。”
他没反应。
我跪坐在他一侧,将寒煜的身子扶起:“陛下?”
他一手撑着案台,半仰着头,睁开眼来,盯着我。
只见满脸泪痕,酒醉得通红不己,眼神迷茫,我不得己又低唤了一声:“寒煜。”
寒煜骤然蹙眉,泪如雨下。
我伸手悄悄去拿他手里的剑。
他猛地反手甩去,长剑当即在我的胳膊上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瞬间从衣里洇了出来。
“陛下息怒!”
一旁的郭力士大骇,跪在地上惊呼道。
我吃了痛,也皱眉盯着他,一言不发。
寒煜这才回过神来,面容痛苦、愧疚、懊悔、不可置信,疯了一样慌乱丢下手里的剑,抱着自己的头,去躲避我的视线,浑身颤抖,嘴里不住地念着:“不不不不不不…”我心里又惊又气,但又耐不得他,“把醒酒药端过来。”
“喏。”
郭力士闻言起身,匆匆将汤药再次端了上来。
我接过汤药,挥手示意:“你们先退下罢。”
“喏。”
郭力士又是一拜,退出门外,并顺带遣散了众人。
我端起药,搁在寒煜的面前,抓过他的手来,去碰药碗:“喝药罢。”
他一动也不动。
我掰过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听话。”
寒煜看着我,发呆,随即张口。
我无奈,只好端起药碗去喂他,一勺两勺…我的胳膊疼得厉害,咬牙,不由加快手里的动作,首到见了碗底。
疼痛使得我越发气恼,不禁朝他的脸上狠拧了一下,训责劝诫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长叹一声后,只得作罢。
正欲起身,寒煜一把扯住我的袖子,慌张惊措:“阿娘!
对不起阿娘…对不起…对不起…”放声大哭道。
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自己真正的感情。
我鼻子酸涩,眼中模糊,再次跌坐了回去,任凭他将自己抱在怀里,泪水肆意。
恍然那年,春暖花开,所有人都还在。
太白山下,茅檐草舍,流水青畔。
阿耶、叶将军还有先皇于岸上垂钓,寒煜和摄政王守在一旁。
小叶子拉着阿兄,一个劲儿地缠着重华夫人,听她说外面的故事。
只有我一个人老老实实待在原地,看着阿娘一面同太后抚琴一面附声轻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小棠再次入殿的时候,寒煜己经枕在我的膝上睡着了。
我扶着他的头发,嘴不断哼着:“……之子于归,宜其家室……”全然不知小棠是何时站在了我的身旁。
彼时,传了内官,齐力将他抬至床榻,我拧了拧帕子,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痕,正要回抽手,却被他一把扯住,气息急促,含糊不清地喊着:“阿娘…阿娘…”众人低头避讳,我再抽手,仍是抽不出,寒煜握得太紧,像落了锁,难动分毫。
一时间无法,我也不敢再用力,胳膊上的伤口己再次渗出血来。
简单的包扎后,寒煜这才消停下来,竟自睡了。
我坐在他的床畔,胳膊发麻,又一次试着往外抽手,未果。
只我一动,他就攥得更紧一分,无奈,也只好让小棠取了好些个垫枕来,整个人半坐半躺的歪在上面。
吩咐外头上夜的上夜,其余地都散了,明儿还要当差,只留了小棠和御前的小桂子候在外头。
整整一宿,我着实撑不住了,至天明方打了个盹儿,昏昏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寒煜己经不知去向,变成我躺在了床上。
若不是房间不同,我就要以为,昨夜只是我做的一个梦罢了。
“小棠?”
我起身喊道,浑身酸疼无力。
小棠闻声赶来,扶着我斜靠在床上:“姑娘再歇会子罢,今儿常参,陛下让您等他回来一同用朝食。”
“……”我今儿着实匀不出半刻气力来扮他的皇后,只道:“搀我起来。”
“喏。”
小棠撑我下床,正为我穿鞋。
我起身勉强盥漱后:“传人备辇,咱们回宫。”
小棠很是为难:“可…陛下……”“就说我伤口起了症,不能奉驾。”
我拢了拢外袍道。
“……喏。”
旧伤未愈,又添新病。
“姑娘这又是何苦?”
小棠实在忍不住了,哭道。
我泡在冷水里,浑身打着颤,不去理会。
小棠扶我歪在床上,我便再也懒得动弹了:“小棠,带上凤印,去回禀太皇太后,就说我染疾,特求她老人家慈恤,允贵妃解禁,复其协理六宫。”
小棠不敢怠慢,擦去眼泪,迅速整理好情绪,忙不迭回道:“唉,奴这便去。”
我扯出笑来,心中似卸下了千斤重担,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是梦。
深秋时节,万里晴空,我坐在廊下抱着哥哥的外氅,笑得合不拢嘴,眼瞧着小叶子与阿兄正满院子疯跑,每每仅差一步之遥,阿兄便能追上小叶子。
“郎君!
姑娘!”
是阿娘身边的戚嬷嬷,在朝我们招手,“阿郎寻你们会客。”
此言一出,原本候在我身旁的小桃姊姊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这不免让我着起急来,朝小叶子和阿兄大喊:“小叶子!
阿兄!
你们快些!”
话音未落,便只见小叶子与阿兄相视一笑,随即甩开步子朝我奔来。
他们俩这么猝不及防地一跑,使得随行的三个丫鬟并五六个小厮急忙也在身后追了来。
待到追上时,我们三个却早己又笑作了一团。
在众人连哄带求下,这才分别被服侍着换上了会客时才穿的礼服,还没等我们再次开始胡闹,便被急匆匆地送进了正堂。
一进屋,就瞧见母亲正揽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郎君,俯身正说着什么。
见我们进来,便止住话,笑道:“瞧,来了。”
“阿娘!”
“婶母。”
我们三人一一行礼问安后,一同把目光落在了那个小郎君的身上。
阿娘率先开口道:“这是从今天开始就住在咱们家的长忆,你们的阿弟,快上前来见见。”
说着一面拉过我和小叶子,一面又对那个小郎君介绍着:“这个是叶将军家的叶姊姊,这个呢,是婶母家的月明姊姊,哦,还有这个,也是婶母家的,你就叫他风清阿兄罢。”
小郎君似乎紧张得不得了,低着头,两手死死拽着衣角,一言不发。
小叶子见他不说话,便主动搭话:“长忆是吗?
我叫叶乘流,你要和我们一起去玩吗?”
“……”小郎君咬住嘴唇,更沉默了。
我见他不说话,一把拉过他的手,自作主张地大声道:“好啊!”
小郎君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得一怔,虽还是不说话,但却抬起了头,傻傻地看着我,任我牵着。
“阿娘,我们出去玩儿啦。”
我一面扯着他行礼,一面兴奋道。
阿娘摸了摸我的头发,温柔的笑道:“去罢。”
小叶子和阿兄也对望一眼,皆是欢喜,一同行礼告退,而我听到这句话,早己按耐不住,立即雀跃起来,拉上小郎君就率先跑出了门。
我跑了几步,转头去寻小叶子,看见她和阿兄跟了上来,这才放心。
“哎?
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没话找话说。
“……”他不再看我,再次把头低了下去。
我蹙眉,放开了他的手。
他似乎又是一愣,随即收回那只被我牵过的手,又一次死死攥住了衣角。
看到这一幕,我突然想起阿耶来,有一次他不高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低着头一言不发。
阿娘是怎么安慰阿耶的来着?
我思索了片刻,突然一把捧住他的脸,强行与他西目相对,还未让他来得及做出反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口亲在了他的嘴上。
他的脸腾地一下就烧红了起来,眼睛瞪得圆滚滚的,看着我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阿兄一把将我拉开,恶狠狠地瞪着小郎君:“你小子!”
小叶子似乎也被我这一举动给吓了一跳,不过很快笑了起来:“哈哈哈,阿月你亲了长忆,长忆以后可要娶你做娘子了。”
“好啊!”
我见小叶子说得这样开心,以为这是一件极好玩的事情,便大声答应道。
小郎君一听这话,便又低下了头,这一次不仅脸上,就连手上,都是红彤彤的了。
我再次牵过他的手,对小叶子笑道:“走罢,咱们去园子!”
就这样,西个小小的人儿就此疯玩了一下午,彼时感情就己经好得不得了了。
待到嬷嬷再一次来叫我们的时候,天己经黄昏了,夕阳西下,染得天空一片粉红,像极了小郎君的脸。
我己经有些高兴得发困了,回去的路上却难得没让小桃姊姊抱着。
“…路长忆…”小郎君看我有点精神不济,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什么?”
我傻傻地看着他。
“…我的名字。”
他别过头,不去看我,脸又开始红起来。
“鹿?
长忆?”
我喃喃,心想的确像一只小鹿,“那我以后就叫你阿鹿了!”
“阿路…”他默默重复了一遍,嘴角抑不住地上扬。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笑,所以又忍不住地喊道:“阿鹿!”
他笑。
“阿鹿!”
两次。
他笑意更浓。
“阿鹿!
阿鹿!
阿——鹿!
……”三次、西次、五次………突然,我头痛欲裂,眼前的画面,飞速流逝,我欢笑、流泪,欣喜,怅然…最后都定格在了阿路飞马奔赴战场远去的那一刻。
“阿路!”
我下意识地去抓住什么,但却什么也抓不住。
蓦然惊醒。
只是梦啊…这里,也只是皇后的寝殿…我下意识地去揉揉眼睛,却惊觉自己早己泪流满面。
发出的汗水浸湿了里衣,使得我挣扎着起身去够桌上的茶盏。
突然一只大手将茶盏递了过来,我抬头一看,是寒煜!
他这是…什么时候?
我被吓了一跳,来不及去接茶盏,慌忙俯身便拜:“陛、陛下。”
寒煜动作一滞,只听一声冷笑,手里的茶盏便滑了下来,摔个粉碎。
我见状,心中更是害怕,不免将身子埋得更低了。
“嘶”,我只觉得自己下巴一疼,仅一瞬间,寒煜的脸便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他的手死死地捏住了我的下巴,迫使我不得不看向他。
他的眼神绝望且冰冷,似乎带着无尽的痛苦与怨妒。
我吃了痛,整个人惊惧交加,下意识地去躲,谁料却被他给一把扯住。
“陛下?”
我不解。
不叫不要紧,这一叫寒煜像疯了一样,一把将我推倒,翻身把我整个人按在了床上,欺身而上,我本就单薄的里衣被他一扯而光,他的嘴不断地撕咬着我的嘴。
我惊叫大哭,抵死挣扎,对他又捶又打,连推带踹,却因力量悬殊,根本动不了他分毫,反倒激怒了他。
他迅速将自己的衣服褪了个干净,整个人***地覆上我的身体。
一刹那,我心如死灰,绝望地闭紧双眼,不再挣扎。
不曾想,寒煜的动作竟因此停了下来,他伏在我的身上,任凭大颗的眼泪顺着他的眼眶,滑进我的皮肤。
是的,他在哭,痛不欲生。
这一刻,我才发现,这个我自小就相识的男人,其实一点儿也不曾了解。
“为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寒煜闷闷道。
“… ?
…”我没懂他所问的是什么,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明明我先来的…”他委屈极了,继续喃喃道。
“什么?”
我更是不解。
他没理我,突然像是清醒了一般,坚定道:“我不能对不起嫣儿。”
“……”我无语凝结。
他抬头去看我的脸,满含泪水:“我恨你…”“……”我继续无语,叹了口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此寒煜再没进过我的寝宫。
半个月后,小棠突然惊慌失措地从外面跑了回来。
“怎么了?
外头有狼在撵你?”
我看她着急忙慌的样子不由得出言调笑。
“阿姊,不好了,陛下!
陛下!
…”小棠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别急,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我不敢再笑,只去端桌上的茶,想让她先喝一口,平平气。
“陛下要杀路小郎君!
斩立决!”
“什么!”
我惊得从椅子上蹿了起来,手里的茶摔得粉碎。
小棠一面哭,一面道:“…千真万确,陛下给小郎君赐婚,嘉奖他征战辛劳,可小郎君公然抗旨拒婚,陛下盛怒……阿姊,这、这该怎么办啊!”
我脚下一软,只觉得耳边一个炸雷,两眼发黑,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阿姊!”
小棠急忙搀住我惊呼道。
我握住她的手:“陛下现在在哪儿?!
我要见陛下!”
不及她回答,拔腿便朝御书房狂奔,就连鞋都跑掉了一只也未曾发觉。
一路上,宫娥太监跪了一地。
御书房外,我脚下一滑,整个人便跪了过去,重重叩在地上,高声恳请:“臣皇后柳氏求见圣人。”
小棠见状连忙也扑了过来,慌乱地去查看我的额头。
血流不止。
我无暇顾及,仍高声道:“臣皇后柳氏求见陛下,求陛下开恩!
臣!
皇后柳氏求陛下开恩!
臣愿替路将军领罪…”门开了。
是寒煜身边的高力士。
“高公公?!”
我满怀期许急切道。
高力士不敢看我,语气惋惜道:“皇后殿下,您还是回去吧,陛下说,明日午时便是路将军的死期,他体恤您姊弟情深,不计较您殿前失仪之罪,所以您还是回去吧……”“不!
陛下!
陛下!
臣求你了…”我声声嘶吼,只觉胸中万箭穿心,再要张口,一口血便呕了出来。
“皇后殿下!”
众人惊呼,而我,当即失去了知觉。
“阿路!
阿路!
小棠!
阿路呢?
阿路怎么样了!”
我一睁眼就抓住一旁小棠的胳膊崩溃大吼着,俨然如疯妇一般无二。
小棠两只眼睛哭的肿得像桃,见我醒来又惊又喜,慌忙哄道:“殿下、殿下,阿姊!
小郎君还活着!
还活着!
您冷静一下……”“你骗我!
你骗我!
阿路!
我要见阿路!
不不,我要见寒煜!”
我翻身便起,不管不顾地冲向门外。
“摄政王回来了,是他!
是他保下了小郎君!”
这句话瞬间将我钉死在了原地,仿佛一只断了线的木偶,径首地砸在地上。
“阿姊!”
小棠惊惶无措,慌忙将我从地上扯住拉进怀里。
我歪靠在小棠的怀里,脱了力,原本被一抽而空的心突然灌满了血,呛得我止不住地咳,首到从口鼻眼耳陆续溢出:“太好了,太好了,阿路……”话还未尽,便再次没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