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乱葬岗的露水
竹篓在后背压出浅红的印子,里头七只粗陶小瓶随着步伐轻晃,瓶壁上还凝着前夜新采的梧桐露 —— 这是他每月初三雷打不动的功课,比村头老槐树的年轮还要准时。
乱葬岗的雾霭像被揉碎的棉絮,裹着百年前的棺木腐朽味钻进领口。
陈风熟稔地避开第三十九块松动的青石板,鞋尖踢到半截露出地表的棺钉,铁锈味混着晨露的清冽在舌尖漫开。
磷火在墓碑间飘移,幽蓝的光映得那些歪斜的碑刻如同浮动的鬼面,却照不亮少年眼底比猎户火把更炽烈的光 —— 他正盯着前方三丈处的老枸骨树,枝桠间垂着的铁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晃。
三年前在山神庙捡到的《北方仙门通鉴》此刻正贴着后腰,泛黄纸页间夹着的白狐尾毛时不时蹭过脊梁,像是某种无声的催促。
陈风蹲下身,指尖抚过铁笼上凝结的霜晶,幼兽的呜咽便从交错的铁条间漏出来,像浸了露水的棉线,细细地勒着心尖。
"嘘 ——" 他将竹篓轻放在覆满青苔的供桌上,陶瓶相碰发出细碎的清响。
铁笼倒刺在掌心划出红痕的瞬间,少年的小臂肌肉如老槐树根般虬结,拇指粗的铁条竟在蛮力下缓缓变形。
笼中幼狐的毛色青白如未化的残雪,后腿处的皮毛被血痂粘成硬壳,却在看见他掌心时突然支棱起耳朵,湿润的鼻尖隔着铁条触碰那三瓣梅花胎记,温热的触感混着铁锈味,让陈风想起三岁时摔破膝盖,村医王大爷用艾草揉出的药汁。
"伤在这里。
" 他撕下半幅袖口,青布衫的补丁在动作间裂开线头。
幼狐乖顺地蜷起后腿,任由他用浸过露水的布条包扎,尾尖却始终轻轻扫着他手腕上的旧疤 —— 那是去年冬天为救落入冰窟的虎娃留下的。
当铁笼终于裂开足够的缝隙,幼狐却没有立刻逃走,反而用尾巴卷起他散落的鞋带,琥珀色的眼瞳映着东方渐白的天光,像浸了晨露的琉璃。
"快些走吧。
" 陈风揉了揉它毛茸茸的耳朵,指尖残留的体温似乎让幼狐打了个激灵,这才转身窜进碑林深处,蓬松的尾巴扫落几瓣早开的野梅。
竹篓里的陶瓶突然发出蜂鸣,瓶中露水表面竟浮现出模糊的狐影,转瞬又消散成涟漪 —— 这是《通鉴》里记载的 "灵物感应",却让少年的心跳快了三分。
回到村里时,日头己爬过祠堂屋脊,瓦当间的积雪融化成线,滴在青石板上敲出空灵的响。
李大娘的骂声隔着半里地就能听见:"你个天杀的瘟鸡!
敢啄老婆子的手脖子,看我不拔了你的毛!
" 陈风绕过爬满牵牛花的竹篱,正见芦花鸡扑棱着翅膀往槐树杈上跳,李大娘举着笤帚在树下转圈,鬓角的银发沾着草屑,活像只斗败的老母鸡。
"大娘,我来。
" 他将竹篓搁在磨盘上,陶瓶与石面相碰的脆响惊得芦花鸡打了个哆嗦。
陈风踩着树疤往树上爬,草鞋在粗糙的树皮上蹭下细碎的木屑,忽然听见头顶传来 "咕咕" 的低鸣 —— 不是鸡叫,倒像是某种禽类的警告。
低头时恰好看见李大娘弯腰捡石子,鬓角的银发垂落,露出耳后三粒朱砂痣,竟与《通鉴》里记载的 "地仙临凡相" 分毫不差。
"接着!
" 他单手抓住扑腾的母鸡,指尖触到鸡毛下凸起的骨节,突然想起昨夜的梦境:雪色狐狸口衔玉简悬浮在顶,玉简上的符文如活物般游动,钻进眉心时带来针刺般的灼痛。
醒来时竹席下的黄纸契约正在发光,边角的梅花印记与掌心胎记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李大娘接过鸡的瞬间,袖管带起的风掀开了竹篓里的《通鉴》,夹在页间的白狐尾毛突然无风自动,扫过陈风手背时,他分明看见尾尖闪过极淡的银光 —— 与幼狐眼瞳里的光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猎户的犬吠,惊起槐树上的寒鸦,几片枯叶落在陶瓶上,露水表面的涟漪中,竟又浮现出那只幼狐的轮廓,只是这次,它的身后似乎多了道模糊的白影,像极了梦中那只口衔玉简的狐狸。
"娃子发什么呆?
" 李大娘的笤帚柄敲在他小腿上,惊散了水面的幻象,"晌午来家里喝疙瘩汤,你李大爷今早套着了野兔。
" 她说着转身,布鞋底碾过落在地上的野梅,花瓣碎成齑粉,却在陈风眼中幻化成昨夜契约上的符文,明明灭灭,如同乱葬岗的磷火。
暮色漫进窗棂时,陈风坐在土炕上研读《通鉴》,指尖划过 "白狐拜月,掌心生纹" 的注解,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幼兽的轻啼。
推开窗扉,月光下的老槐树影里,那只被救的幼狐正仰头望着他,口中衔着片泛着荧光的羽毛 —— 与他三岁时襁褓里的那片一模一样。
夜风掠过窗棂,将《通鉴》翻到末页,泛黄纸页上不知何时多了行新字:"霜降之夜,玄门开启",字迹未干,竟像是用露水写成。
陈风摸向枕边的黄纸契约,指尖刚触到纸面,掌心胎记突然发烫,眼前闪过无数淡金色的光点 —— 那是普通人看不见的 "堂口" 光影,光点汇聚成线,最终落在掌心的梅花印记上,如同众星拱月。
幼狐在树下轻吠三声,转身消失在夜色里,却留下片银光闪烁的狐毛,静静躺在窗台上,与契约上的梅花印记遥相辉映。
土灶里的柴火发出 "噼啪" 声响,火星子蹦上房梁,陈风却没注意到,自己昨夜磨破的指尖此刻己愈合如初,连道疤痕都没留下,唯有掌心的三瓣梅花,在油灯下泛着淡淡的荧光,如同被月光吻过的印记,悄然诉说着某个跨越十六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