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般的雪片纷纷扬扬落下,整座城池渐渐披上了一层素白的锦裘。
刺骨的北风呼啸着穿过街巷,将檐下的冰凌刮得叮当作响。
各家各户早己紧闭门窗,灶火映红了窗纸,蒸腾的热气在玻璃上凝结成朦胧的水雾。
那样寂静,那样安逸。
唯有城西一条偏僻的巷子里,一个单薄的身影在雪中艰难跋涉。
那是个约莫十岁的小女孩,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藕荷色夹袄,脚上的草鞋早己磨破了洞,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褪色的布偶,那是她唯一从家中带出的东西。
"我没错...我真的没拿大姐的簪子..."女孩机械地重复着,声音被寒风撕得支离破碎。
她的脸蛋冻得通红,睫毛上结满了霜花,每走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小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
丞相府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早己紧闭。
三个时辰前,她被父亲亲手推出家门时,连一件厚衣裳都没让带。
长姐叶子衿倚在门边冷笑,那支鎏金珍珠簪明明就插在她的发髻上。
"野种就是野种,手脚不干净。
"父亲的声音比这风雪更冷,"滚出去,别再玷污叶家的门楣。
"雪越下越大,女孩的脚步越来越慢。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恍惚间似乎看见了早逝的母亲。
那年也是这样的大雪天,母亲咳着血将她搂在怀里,气若游丝地说:"霜儿...要活下去...""娘亲..."女孩的眼泪刚流出就冻在了脸颊上。
她终于支撑不住,像一片枯叶般倒在了雪地里。
怀中的布偶滚落一旁,很快被积雪掩埋。
黑暗如潮水般涌来。
......温暖。
这是叶霜恢复意识时的第一感觉。
身下是柔软如云絮的床褥,身上盖着带着阳光味道的棉被。
她费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淡青色的帐顶,上面绣着几枝疏淡的梅花。
"我是不是己经死了..."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这里是阎王殿吗?
""妹妹!
你醒了!
"一个清脆的童声突然响起。
叶霜吓了一跳,转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趴在床边,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男孩见她醒了,立刻抓住她的手,那掌心传来的温度烫得她一个激灵。
"阿瑾!
别吓着妹妹。
"一道温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
一个约莫三十岁的女子端着药碗走进来,她穿着素净的藕色襦裙,发间只簪一支木钗,却掩不住通身的书卷气。
男孩听话地松开手,却仍眼巴巴地望着叶霜:"娘亲,妹妹真的和荨儿长得好像。
""乖,先出去给妹妹熬些粥来。
"女子摸了摸男孩的头,待他出去后,才在床边坐下,将药碗递给叶霜,"喝了吧,能驱寒。
"叶霜怯生生地接过碗,小口啜饮。
药很苦,但一股暖流立刻从胃部扩散到西肢百骸。
她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对方眉眼间带着淡淡的哀愁,却在对她笑时显得格外温柔。
"我叫苏清。
"女子接过空碗,"昨夜去医馆取药回来,在雪地里发现了你。
你冻得像块冰,我和阿瑾用雪搓了半个时辰才把你救回来。
"叶霜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脚都缠着细布,皮肤上还残留着冻伤的刺痛。
记忆如潮水般涌回,她突然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往被子里缩了缩。
"别怕。
"苏清轻轻为她掖了掖被角,"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为什么会在那样的雪夜里独自在外?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叶霜紧闭的心门。
或许是太久没人温柔待她,或许是药汤的热度给了她勇气,这个素来沉默寡言的孩子突然哽咽起来。
"我叫叶霜...是叶丞相家的三女儿。
"她绞着被角,"我没有偷大姐的簪子,真的没有...可爹爹不信我..."断断续续的叙述中,一个不受宠的嫡女形象渐渐清晰。
母亲早逝,父亲冷漠,长姐骄纵。
叶霜在府中的地位甚至不如得宠的丫鬟,常常一天只能吃一顿冷饭。
这次长姐故意藏起心爱的簪子诬陷于她,父亲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她逐出家门。
"他们都说我克死了娘亲..."叶霜的声音越来越小,"可我只是...只是想有人抱抱我..."苏清的眼圈红了。
她突然将女孩搂入怀中,这个拥抱如此用力,仿佛要把十年的亏欠都补上。
叶霜僵了一瞬,随后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回抱住她。
女孩瘦小的身体在苏清怀中颤抖,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
"好孩子,不是你的错。
"苏清轻抚着她的背,"你娘亲若在天有灵,定是日日盼着你平安喜乐。
"门外传来窸窣声响,阿瑾端着粥碗探头探脑。
苏清招手让他进来,男孩立刻欢天喜地地跑到床边,献宝似的举起碗:"妹妹,我熬了红枣粥!
"叶霜被他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苏清接过粥碗,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叶霜:"慢些喝,别烫着。
"粥很甜,红枣煮得软烂,米粒熬出了厚厚的米油。
叶霜小口喝着,热气氤氲中看见阿瑾正眼巴巴地望着她,那眼神让她想起曾经喂养过的一只小狗。
"阿瑾把你当成了他妹妹。
"苏清轻声道,"阿荨...也是在这样一个雪夜离开的。
"窗外的雪光映在苏清脸上,照出她眼底深藏的哀痛。
她告诉叶霜,自己原是江南苏家的大小姐,爱上了一个寒门举人。
家族反对,他们私奔出逃,生下了阿瑾和阿荨。
后来那举人高中状元,却另娶高门贵女,还将年幼的阿荨关在门外活活冻死。
"找到阿荨时,她手里还攥着要送给爹爹的荷包。
"苏清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泣血,"那荷包上绣着父女连心..."阿瑾突然扑进母亲怀里,母子二人相拥而泣。
叶霜望着他们,胸口泛起一阵酸楚。
原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个可怜人,有人失去孩子,有人失去妹妹,有人从未得到过爱。
室内一时只余啜泣声。
良久,苏清擦干眼泪,轻轻捧起叶霜的脸:"霜儿,我想问你一件事。
"叶霜仰头看她。
"阿瑾说得没错,你确实和阿荨有几分相似。
"苏清的手指温柔地拂过她的眉眼,"你愿意...成为我们的苏荨吗?
"叶霜屏住了呼吸。
成为苏荨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有母亲为她梳发,有兄长陪她玩耍,意味着再不会一个人在冰冷的偏院里数星星。
"我..."她的声音细如蚊蚋,"我真的可以吗?
"苏清没有回答,而是取来一把木梳,轻轻拆开叶霜凌乱的发辫。
梳齿穿过黑发,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珍宝。
"我们苏家的女孩,名字都从草字头。
"她一边梳发一边说,"荨是一种药草,看似柔弱,实则坚韧,能在最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铜镜中,叶霜看见自己的乱发被绾成两个乖巧的鬏鬏,系上了浅绿色的发带。
镜中的女孩仿佛变了个人,眼中有了光彩。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苏清将一面小小的铜镜放在她手心,"你是苏荨,是我的女儿,是阿瑾的妹妹。
"阿瑾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拉着"妹妹"的手讲述他们的新家。
叶霜——现在是苏荨了——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巷口的枣树、屋檐下的燕子窝,突然觉得心头那块压了十年的冰,正在一点点融化。
窗外,雪不知何时己经停了。
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院中积雪上,折射出晶莹的光芒。
室内的炭火噼啪作响,粥碗上升起袅袅热气,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交融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苏荨想,这大概就是母亲曾说过的"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