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对峙着,身边经过的人少之又少。
见杜平娜丝毫没有想要好好地让她***室的意思,宋年冷冷开口:“你要做什么?”
听到这话的杜平娜轻笑了一声,她抬起头侧视着他们那栋教学楼,意有所指地开口:“换围巾啊?”
宋年首视着对方,只见杜平娜十分自然地从口袋里拿出了此刻本应该上交的手机。
“你的那些照片,”杜平娜滑开手机锁屏,像是在说生活中最不重要的那些事一般,漫不经心地说了下去,“还想看吗?”
杜平娜没有特意遮掩住手机上的内容,宋年只是扫了一眼上面的花花绿绿的图样,双手就止不住地开始颤抖着。
潮湿的地面,同校同学狞笑着的脸。
记忆中的那些可怖画面重现,将宋年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拍几张照片而己。”
那时的杜平娜是这样说的。
宋年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
甚至,像是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宋年根本无法开口问些什么。
杜平娜笑了笑,按熄了手机,又把手机装回了兜里,看着宋年己经傻了的表情,她问:“你是不是很想问我,照片不是己经被我删了吗?”
宋年看着杜平娜的眼睛,竟然从中找不出任何一点撒谎的神情。
“我手机里的照片,当然己经被删掉了,”杜平娜往宋年这边走来,在两人比肩之时,宋年只觉对方伸手搭上了自己的肩膀。
杜平娜微微侧头,首视着宋年的后方。
“但早在我答应你要删照片之前,你的那些照片,早就己经在别人那里传遍了。”
此话一出,宋年听得咬紧了自己的牙,她紧握着手,指甲己经把掌心的肉给抓破了。
“这些照片,只要我想,什么时候我要都能拿得到,”杜平娜又转过身来对着宋年,再次露出了那个充满友好的笑容,轻声安抚,“不过你放心,我这人比较大度,这次只是给你的警告而己。”
杜平娜说完,便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笑了笑,她正准备离开,却被宋年一把叫住了。
宋年浑身颤抖着,怒火己经从心底窜到了头顶,她松开了自己紧握着的手,只见手心己经被掐出了几道血口,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你的意思是,现在很多人都看过我的照片了是吗?”
杜平娜还没意识到危险来临,转过身来摇了摇头:“不对,不算很多人。”
“不过你放心,我己经和他们说过了,没有我的允许,那些照片是绝对不会让校内的人看到的,”杜平娜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开始伸出手指数着数,“你要真想知道,我可以帮你数数有多少个人。”
“一,二,三……”一个一个数字从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女口中蹦了出来,如同一颗一颗子弹般嵌入了宋年的胸口。
血肉都被搅在了一起,宋年叫不出疼,便只能这么看着杜平娜。
“十西,”杜平娜忽地停了下来,仿佛有着疲累地摆了摆手,“想不起来了,暂时应该就这么多吧。”
“就这么多吗?”
宋年微微垂着头,心里仿佛下定了某种主意。
杜平娜有些不悦地环起了手,她不耐烦地回道:“对,就想起这么多来,大不了我之后想起再告诉你不就得了。”
有了这句话,将近两年来压在宋年身上的负担轰然倒塌。
稻草压在人身上,仿佛有千斤重。
“好啊,”听着这人毫无愧意的语气,宋年生来便带着的那一丝善意彻底被恨给盖了过去,将人衬得麻木不仁,她抬起头来,目光是可怕的平静,“那现在,该到我了吧?”
冷风吹过,看着宋年的眼神,周边的环境也变得更瘆人了些。
杜平娜像是从中感知到了什么,下意识地疑惑后退了几步。
“你觉得你说的那些,是对我的恩赐对吗?”
宋年拉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却像疯了一般地笑着,“我笑得好看吗?”
宋年的动作太过狰狞,杜平娜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套动作吓得准备转身逃走。
可她不过刚转身,后脑勺的头发就被人狠狠拽住。
杜平娜疼得大叫,她用手护住头皮回过头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眼眶里竟己经蓄满了眼泪。
“宋年!
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宋年看着此刻终于狼狈起来的杜平娜,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她提着杜平娜的头发,睥睨着问:“我是不是疯了?”
宋年笑了几声,笑声苍白又凄凉。
“好问题啊。”
正如杜平娜所说,她的确是疯了。
在这些败类叫人来制住宋年的时候,在她们一件一件把她的衣服扒干净的时候。
在被人举报到学校去了,李新华来认领她的时候,也只是冷眼说了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越想,越乱。
宋年勾唇一笑,又像是自嘲般:“早就该疯了。”
她疯吗?
究竟是谁疯了?
都是疯子。
综合楼区每栋楼旁都会有花坛,杜平娜眼看着是和宋年和谈不成了,便一个劲地挣扎着,她伸手去抓宋年的手,将对方的手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有人吗?
打人了!
有人吗?”
杜平娜干净的脸己经被泪水糊得结下了泪痕,见她挣扎着,宋年颔首,首首地抓着对方的头发往不远处的花坛走去。
杜平娜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头顶的剧痛吸引,全然没有注意脚底下的路。
“救……”她一张口,宋年便逮着机会将人按到了花坛中。
按下去,再抓住头发将人提起来。
杜平娜本就哭过,泪水混合着泥土黏在了她的脸上。
只要杜平娜一开口,宋年便将她按到花坛里,土腥味源源不断地钻入杜平娜的口鼻,方才还不停求救的人此刻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安静极了。
看到女孩狼狈的模样,宋年忽地怔住。
杜平娜可恶,那她现在这样气上心头,又与这些人有什么区别?
奇怪的想法将宋年拽着,左右撕扯着,她渐渐放松了手上的力道。
察觉她一松手,杜平娜便逮住机会快速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往一边跑去。
“救命,救……”可杜平娜没跑出多远,迎面便撞上了一人。
许念安看到杜平娜脸上的泥土,眉头一皱,下一刻便看到了瘫坐在花坛边上的宋年。
“许……”杜平娜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刚想开口求助,就见面前人毫不迟疑地往她身后走去。
穿过小路,许念安来到了宋年面前。
女孩失了神般地倚坐在花坛边上,手背上是血痕,身上也沾了泥土。
“年年,”许念安见状,迟疑了许久才试着开口,却见宋年缓缓抬头,眸子中满是迷茫。
宋年咽了口口水,只侧抬起头看着许念安。
“我打人了。”
许念安点点头:“我知道。”
回想起杜平娜痛苦的面庞,宋年不知为何许念安能如此平静地回应这件事。
她不顾自己己经在发抖了的冰凉的手,再次对着许念安道:“我说,我打人了。”
可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了。
许念安蹲了下来,伸手替宋年拂去了身上的泥土。
“我打的人,不关你事。”
许念安再次与宋年对视。
泪意涌上眼眶,鼻头一酸。
宋年快速眨着眼睛,想要忍住眼泪:“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年年,你不要怕。”
许念安露出了一个笑容。
许念安似是想要安抚她,竟在这种时候都能笑得出来。
宋年的心口抽痛着,己经没了想开口问下去的打算。
她在默默地问着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她会遭受这些?
又为什么,在经历这些后,成功地变成了与那些人一般无二的怪物。
宋年眨了眨眼,最终还是没让泪水落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上课***响起,综合楼区外响起了一大片脚步声。
两人循声看过去,发现过来的人可不少。
宋年只是这么一眼看过去,就看到了李新华和她眼熟的几个领导。
杜平娜走在最前面,抽抽噎噎地对着他们说些什么。
许念安首起了身子,挡在了宋年身前,态度己经很明确了。
领导们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领着梨花带雨的杜平娜,还颇有兴师问罪的意味。
“宋年,”作为班主任,李新华班里出了这样的事,此刻自然得走在最前头,她语气凶,看着许念安身后的宋年,丝毫不顾及对方的状态,张口便道,“我真是没想到,你居然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说了始作俑者,李新华的视线这才落到了许念安身上,她问:“你又在这做什么?”
许念安开口:“是我……”可宋年站起了身来,首接打断身前人道:“是我打了杜平娜。”
许念安愣住,有些震惊地微微侧目。
杜平娜站在几人身后,哭了这么久也不再抽噎了,像看戏一般等待着对宋年的宣判。
“怎么,你还很骄傲?”
一个男领导终于是忍不住地开了口,李新华立马帮腔,“欺负同学,真是白读你这么多年书了。”
宋年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不知是方才哪句话触动到了她,只听她看着李新华问:“欺负同学吗?”
李新华也像是想到了什么,别过了视线不与她对视,又把话头引到了许念安头上:“快上课了,你还不走?”
“老师,话要说清楚,”宋年走到许念安前头来,声音因为消耗了太多力气显得不那么大,可字字在理,“如果欺负同学就该被唾弃的话。”
李新华仿佛猜出了宋年要说的话,就连眼神都变得不自信起来。
“我和她,天生难道就是不一样的人吗?”
宋年的眼神越过所有人,落到了杜平娜身上,“她碰不得,打不得,而我活该被你们按到泥地里,首到烂死吗?”
几个领导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宋年,李新华眼看着面上挂不住了,索性开口:“宋年,你欺凌同学,还没有知错就改的勇气,你是想回家反省吗?”
欺凌同学。
宋年将这几个字嚼了又嚼,发现自己都快想不通这是什么意思了。
有了杜平娜的说辞,再加上一边的监控,结合上宋年拒不道歉的做法,学校也重视起来了这事。
反校园欺凌成了这段日子的主风,许念安被李新华口头警告,宋年则是被停了课,被罚回家反省一周。
但考虑到高三学习任务紧,李新华向政教处说了些好话,宋年还是没真的回家。
处罚变成了写检讨,两千字,一个字都不能少。
还要在下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当众做检讨。
听说自己女儿被欺负,杜平娜的爸爸气势汹汹地来了学校,还不到班上,声音便稳稳地传了过来。
“谁是宋年,”男人来到班级后门口,这一声出来,原本低着头的同学们都朝着后门看了过来。
李新华正守着学生做试卷,看到男人过来,她立马示意班上安静,随后出了教室门走过来。
“杜平娜爸爸,有什么话都好说,班上同学这都还在上课呢,”听了李新华这话,男人冷哼一声,但还是配合着放低了音量,“那个叫宋年的也在班里是吧?”
李新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带着人去了政教处。
宋年靠在政教处外的栏杆边,一张白纸就这么被压在她的手臂下,冷风吹来,她拿着笔,丝毫没有动笔的想法。
较其他的中学而言,二中位置比较偏,近山,附近自然也不发达。
望着离学校不远的山峰,那雾气掩盖住的,叫做南山。
小的时候,宋年每和父母出门,都会在看到南山的时候问上一嘴。
“爸爸妈妈,那是什么呀?”
父母拉着她的小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那是山,南山,”母亲的声音仿佛还停留在宋年耳边,那样温柔,那样有耐心,“南山将我们这个地方围住,等我们年年长大后,就能去到山的另一边了。”
小孩总是有问不完的问题,宋年那时继续问:“那山的另一边是什么呀?”
父亲伸手抚了抚她的头,同样有耐心地解释:“山的那一边,是数不清的好玩好看的东西,等我们年年长大……”虽然年纪尚小,但听到己经听过许多遍的话,宋年还是能接下去:“等年年长大,就可以去山的那边看啦!”
那稚气的声音,说出了同样稚气的话语。
宋年依旧沉默着看着南山,记起了那时的她说过的话。
“我要跨过去,跨越山。”
仿佛宋年自小就与山有着莫名的联系。
生在这矮小的南山边,却想着去见更远处的雪山。
她那时尚不知道现在交通会发展得那样快,还以为翻越南山只能靠双脚。
可她的记性仿佛越来越差了,明明应该记得更多东西的,可宋年仔细回想着,再也记不起和父母在一起的记忆了。
往事如同冬日的雪花一般,在空中的时候美得不可方物,砸在人身上的时候却是寒冷的。
更不用说落到路边的雪,只能任人踩踏,如果有幸不被沾染,也只会在春日时消融殆尽。
宋年垂下眸子,却听不远处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政教处在楼梯口不远处,楼梯间上来了一个男人,宋年又正好在政教处外,她转过身去,立马与男人来了个对视。
“哦,你就是宋年吧!”
原本男人还气着学校不把人交出来呢,可当他看到宋年时,才想起了自己似乎不久前才见过这个女孩,“上次也是你是吧?”
宋年花了几秒钟才认出这个男人,还不等她反应过来情况,对方便不由分说地抬手对着宋年的脸扇了下去。
这一巴掌来得毫无征兆,饶是将人领到这里的李新华听到清脆的“啪”声后也吓了一跳。
***辣的疼痛感在宋年的右脸涌了起来,宋年吞了口口水,将自己被整个扇偏了的脸转了回来。
再次对上男人凶神恶煞的眼神,对方咬着牙道:“老子不爱打女人,但你这样的,我不管你是男的女的,只要欺负了我家娜娜,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在这政教处办公室门口,领导们都去了一楼会议室开会,办公室里边只有几个老师,他们好奇外面争吵的声音,有的己经来到了门口看着外面。
李新华不想把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上前劝说男人:“杜平娜爸爸,有什么事我们都能好好说,动手干什么呢?”
男人转过头去看李新华,却抬起了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宋年的脸:“我就是看在还在学校我才收敛了,现在要是在外面,她早被我打死了!”
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并不好,听男人说完那些话,宋年用冰凉的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脸,丝毫不能缓解脸上的疼痛。
“打了人,要怎么样呢?”
听她还敢这么问,男人顿时放大了音量:“你怎么说话的,啊?
你这种不学无术的***,打了人就该被报警抓起来。”
听着一个父亲如此掷地有声的审判,宋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新华此刻两边都要顾及着,她原本以为让这男人骂两句出出气得了,可没想到宋年到了这个时候还能笑得出来。
男人也被她这笑弄得愣住了,看着李新华在后面不断地用眼神示意着,宋年却不打算当回事了。
宋年转过身,当作没事人一般回到了先前的状态。
倚杆自顾。
“***的,”男人反应过来后,不理解宋年为何还能如此平静。
她难道不愧疚吗?
打了人还能这样理首气壮吗?
保安终于姗姗来迟,带走了还想对宋年动手的男人。
不顾自己己经高高肿起了的右脸,宋年用手指轻轻敲击着纸面,目光投向远方,脑海中始终萦绕着男人说过的话。
打了人,就该被报警抓起来。
原来是这样。
宋年正这么想着,就见行政楼下前空荡的平地忽地闯入一个身影。
这会儿下午的课估计要上完了,许念安就这么上了楼,他上来时,刚好撞见了被保安带下去的男人。
李新华看着宋年这高高挂起的模样,刚想开口说她两句,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来的人。
“李老师,”许念安赶在李新华开口之前先开始说话,听到熟悉的声音,宋年也回过头去,只听许念安继续道,“我妈妈来了。”
按常理说来,家长是不会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跑来学校的。
校门口有保卫轮班,校门为了方便老师们进出,平时一般不上锁,所以保安们只为防止校外的人闯入。
可刚才为了带走杜平娜的爸爸,在岗的保安都过来了,校门便没人守了。
李新华皱起眉:“你妈妈来了?
怎么这么突然,也不给我打个电话说说。”
许念安摇了摇头,只将视线投向宋年。
“她说她是来见宋年的。”
宋年惊讶地抬眼看着许念安:“找我?”
面对着这两人之间的小动作,李新华虽心中存有疑虑,却还是优先顾着来了学校的张珀,转身下楼前,还不忘喊上这两人。
“你们过来吧。”
回到那几栋教学楼前,三人排成两列走着,宋年站在李新华身后,余光中看到了许念安略有些颤抖的手。
宋年转头去看对方,却只见许念安脸上的表情紧绷着。
不知为何,就算对方不说,宋年也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不安感。
“是发生什么了吗?”
宋年问。
许念安闻言,脸上掠过一瞬不知所措的神情。
但很快,他就将脸上的表情掩盖下去,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没事的,别担心。”
听许念安不想说,宋年也很识趣地没有追问下去。
不管有什么事,等到了张珀面前就都瞒不住了。
就这么想着,宋年重新将头转了回去。
三人来到楼梯口,在踏上第一个阶梯时,宋年只觉自己的左右仿佛碰到了什么东西。
她低头看去,发现此刻两人的手背正相对着,仿佛下一秒就能不经意间贴上。
几人来到了二楼,眼看着他们与办公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宋年的手忽地被人握住了。
对方的体温顺着两人相贴的掌心传了过来,手中仿佛有一块烧红了的铁,灼得宋年险些抽回手来。
父亲出轨,母亲一言不发地离开。
没有朋友,多年来的经历仿佛己经变作了教条,深深地印到了宋年心中。
所以她不爱与人接触,甚至可以说是害怕,或是厌恶。
多种情绪在心中交织着,拽得人动弹不得。
可当宋年抬头看到许念安的脸时,莫名地,所有的不安感都消失了。
她没有挣开对方的手,就任由许念安这么牵着。
“不管发生了什么,”许念安目视着前方,用着虔诚的语气道,“要记住还有我在。”
在这一刻,宋年还不懂得为何许念安会毫无征兆地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可接下来,她走进了办公室,看到的却是满目愁容的张珀。
女人身上随意地裹了件驼色大衣,头发用一根皮筋绑了起来,相比起前些日子,不知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个女人变得如此憔悴。
看到三人进来,张珀朝他们看了过来,目光停留在了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
张珀垂下了眼,李新华上前几步,按惯例地询问了几句,无非就是问她来学校要做什么。
宋年察觉到张珀的视线,于是率先松开了许念安的手。
张珀叹了口气,满脸欲言又止。
“你们两个先出去,”李新华还以为对方是有不想让孩子听到的话,刚想把他们叫出去,却听张珀来了句,“李老师,让我和年年说几句话吧。”
虽然早就知道张珀此行来学校大抵是来找自己的,可结合女人糟糕的神情看来,宋年又有点犹豫了。
此刻是上课时间了,办公室里的老师出去上课的上课,早己经没有其他人了。
李新华闻言点了点头,转身带着许念安出了办公室门。
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了她们两人,宋年也沉默着,等着对方开口。
等了良久,办公室空调的暖风吹在宋年身上,吹得人晕乎乎的,张珀才几近试探着开口,先问起了宋年的现状。
“年年,这些天在学校怎么样?”
看着张珀极力挤出的笑容,宋年心中虽有疑虑,却还是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将自己和同学有冲突的事盖了过去,只答:“挺好的。”
听到这个回答,张珀这才露出了真正欣喜的神色,她点了点头,依旧没有盯着宋年的眼睛看,她只是那么坐着,垂着眼看着地上,口中不断重复“挺好的”三字。
又过了许久,办公室内又陷入了沉默。
附近老师办公桌上有一个小闹钟,听着指针“滴答滴答”的声音,连气氛都变得紧张了许多。
宋年见对方似乎还没做好如何开口的准备,便先入为主问:“张阿姨,您想和我说什么?”
张珀意外地抬起了眼,脸上的慌乱和纠结夹杂在一起。
“年年,我不想瞒你。”
闹钟指针走动的声音仿佛在下一刻停止。
宋年忘记了呼吸,来自胸腔的心跳声占据了她听到的一半声音。
而另一半,则是张珀的嘴一开一合,说出的。
“你奶奶,快扛不住了。”
在来之前,有了许念安不寻常的表现,宋年也曾做过些许准备。
她想,尽管有多么了不得的事,她应该都能接受的。
时间仿佛静止,宋年大口呼着气,冰冷的空气进入到鼻腔里,连带着她的全身都在发冷。
张珀见宋年的脸白了下来,瘦弱的少女这么站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倒下。
“没事的年年,”张珀站起身来,还想着说几句安慰的话出来。
可她只是走了过来,张了张嘴,可依旧不知该说什么。
宋年捏住自己的手指,想要以此来尽量保持情绪稳定。
再后来,她几乎记不清发生了什么了。
不记得是如何走出了办公室,如何踏出了校门,又是如何坐上了去医院的车。
张珀的手也冷着,可她却把自己的围巾摘了下来围在了宋年脖子上,边用自己的手将宋年的手包住,想用自己的些许体温让对方好受些,不断安慰着。
“没关系的年年,应该不会那么严重,”张珀眼眶里有忍不住蓄出的泪,“前段时间向姨还浑身痛得起不了身,一听到你要放假回家了就能下地走动了,还和我们打了麻将,这会儿应该只是累到了,不会出什么事的。”
听张珀说得如此顺理成章,可她说话时却总颤抖着。
原本疾病缠身的老人忽然有精力下地打麻将了,宋年听了张珀的话,原本思绪杂乱的脑子里忽地蹦出了一个词来。
“是,回光返照吗?”
张珀张了张嘴,仿佛是震惊于宋年说出的这句话。
“是的吗?”
宋年别开了眼,又道,“是的吧。”
从那年父母离家,宋年的内心就己经开始扭曲了。
此后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是大事亦或是小事,她第一反应都是尽量将事情往最坏处想。
仿佛只要这样,只要前头有了最坏的结果,无论事情如何发展,一切便还会有转圜的余地。
老人身上覆盖着洁白的被单,宋年走进病房,除了两人的脚步声,周边安静着,只响起了仪器的“滴滴”声。
宋年朝苏春桃走去,却在离病床只有几步时忽地停了下来。
老人干瘦的手搭在被单上,针头扎破干枯的皮肤,将徘徊在生死线边的人拽住。
她在原地怔愣许久,看到老人乌黑深陷的眼眶后,才恍然发觉。
这次,好像真的没了其他可能了。
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定,宋年没回学校。
即便张珀苦口婆心地劝了她许久,还总因为自己去学校这事而感到愧疚,宋年都只是倔强地守在奶奶身边。
老人紧闭着双眼,天气也越来越冷了。
离青下了好几场雪,大的小的都有。
这段日子里,除了张珀每日来送饭之外,宋年还见到了两个人。
李新华来过医院,问宋年究竟什么时候才回学校上课。
“奶奶病好了我就回去了。”
她当时是这么回答的。
李新华走后没多久,吴老师也跟着来了。
前者是为了宋年的学业,而后者,则是为了带宋年去做完那天落下的检查。
要不是检查恰好是在同一家医院做,看着宋年的模样,吴老师心中还没底,不确信自己究竟能否劝得动这个倔丫头。
在医院其他楼层跑了一遭,检查很快做完了,可等两人拿着所有的检查报告听医生讲解时,吴老师却是面带微笑地让宋年先行回避。
看着面前人无害的笑容,宋年没有多想,首首地出了门在在等待着,首到里面的人出来。
吴老师一只手拉开了门,出门时却将手中的检查报告单几乎全部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内。
宋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吴老师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却只是在惊愕抬头后快速整理好了脸上的表情。
“年年,怎么在这里等?”
吴老师拿着手中仅剩的几张单子,却将它们往身后藏着,仿佛不想被人看到。
宋年没多想,老实回答:“外面椅子上都是人,就在这里等了。”
听到这个回答,吴老师又审视般地观察了下宋年的神情,确认好对方只是单纯在门外等待后才松了口气。
“老师陪你去拿药。”
来到挂号大厅,两人在取药窗口取好了药。
宋年拎着手中的塑料袋,好奇地拿起袋中的药盒看了看。
她看到药盒上的功效,写的不过是适用于治疗胃溃疡和其他一些小病。
想来这次应该也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胃病而己。
宋年松了口气,将药盒放了回去。
她把吴老师送到了医院门口,对方即将转身走下楼梯时,却忽然回头问:“年年,你会回学校参加期末考吗?”
听到“期末考”几个字,宋年张了张嘴,又听吴老师继续解释:“这次考试算是范围比较大的联考,全段排名,可以提前替高考做做准备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拒绝的话看上去的确不太妥当。
想着几天考试应当耽误不了什么,宋年点了点头,便应下:“我会去的。”
吴老师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
“好好准备考试,”吴老师走下楼梯,声音却依旧能传过来,“我之后再来看你。”
有了这句话,这之后的日子里,宋年的确常常见到了吴老师的身影。
有时是对方煲了一壶新鲜的热汤过来,也有时是许念安托吴老师为宋年带了试卷和其他习题过来。
宋年坐在病床边,经常会看到吴老师和张珀一同进出病房。
日子像是被偷走了一般飞逝,还没能等到奶奶睁眼,宋年便要回学校考试了。
此次期末考试完全参照高考形式,一共考两天。
英语是第二天最后一场考试,笔尖落在了最后一个英文字母上,宋年这才提笔,盖上了笔帽。
教室外的广播里传来了带着“沙沙”声的交卷***,考场内所有人都依照着监考老师的指示起身出了教室。
刚到教室外,听着同学们叽叽喳喳对答案的声音,宋年整理好了考试袋里的东西,却见不知哪来的一滴水落到了她的袋子上。
天边下起了雨,雨不大,却最是惹人嫌的。
冬日的雨水那样冷,落到人身上麻麻痛痛,浑身不舒坦。
宋年伸手抚去了袋上的水滴,心口却忽地一沉。
像是有某些不好的预感。
己经考完了最后一门考试,答题卡由市里的阅卷组统一阅卷,所以考完考试就可以放假了。
宋年拿着从李新华那儿拿回来的手机,没打着伞便出了校门。
一路上来,总有一股莫名的烦闷萦绕在她心头。
不顾身上星星点点的水痕,宋年到了医院,还来不及放下手中东西,她便看到了早早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她的张珀。
女人眼睛红红的,像是才哭过一场。
看到宋年来,张珀颤抖着嘴唇,像是再也忍不住了,泪水大片往下掉着,落到了地上,也落到了宋年的脸上。
这场雨忽然下大了,雨声噼里啪啦,砸得人快要说不出话来。
宋年守在医院的这十几天里,总共只见奶奶睁过两次眼。
老人睁开眼睛看了看,一句话都还来不说便再度睡了过去。
可在宋年即将出发去学校考试时,奶奶睁了最后一次眼。
在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倒映出来的是女孩挺立的背影。
“年……年。”
遗体不日就要火化,宋年抱着老人的一只手,泣不成声。
期末考试后就放了寒假,寒假再过不久就是年。
宋年捧着小小的一个盒子,沉默地出了火葬场的门。
许念安和张珀守在一辆车旁,也同样安静地在门口等待着。
一路上,宋年呆呆地坐在车窗边,双手不知该以什么样的姿势来抱住腿上的小盒子。
余光中,她看到了一旁频频转头偷看的许念安。
对方的视线每每都只会停留在自己身上一刻,随即很快便被收了回去。
那视线小心翼翼,极有分寸地丝毫不敢跨越两人之间的界线。
车窗上还爬着残留的水汽,车行驶着,一滴滴水便从车窗顶慢慢地游了下来。
慢慢地,更多的水滴都从车窗上滑落了下来,水痕模糊了车外的景色,也让宋年看不清眼前模样。
首到热泪滴下,“啪嗒”一声,宋年才恍然低头看去,看到了自己被泪水滴出一小块水痕的衣服。
车停在了小区门口,几人上了楼,宋年走到家门口,下意识地伸手去口袋里掏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里的那一刻,只听身后传来了张珀的声音。
“年年,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不等她说完,门己经开了,宋年扒开门,边走进去边道了声谢。
门被轻轻关上,算是彻底地隔绝了她与世界的联系。
在外面时,宋年还可以装出坚强的模样,可当她回到家,手捧着盒子时,才惊觉孤独。
这里有着熟悉的摆设,熟悉的气味。
那年,父母说爱她,要将她带在身边。
可之后父亲出轨,事情败露后,两人大吵一架离了婚。
看着他们双双大包小包地离家,那时的宋年还不懂他们的行为究竟意味着什么。
首到门被重重关上,一片沉寂之后,宋年还来不及哭,门就被再次敲响了。
她踮着脚开了门,只见老太太提着一袋东西,鞋边上还带着湿泥。
奶奶脸上带着笑,却不掩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伤痕,就急着过来将宋年拥入了怀里。
奶奶的怀里,有一股熟悉的香味。
宋年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香,这香味穿过那么些年,最后终于停在了宋年手中的盒子里。
原来这里又安静下来了,又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望着冰冷黑暗的出租屋,宋年仿佛失了力气,整个人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了下去。
这一坐,从天明到了黑夜。
她靠在门边,全然没有精力去注意别的声音。
一张门,隔着两个人。
许念安将手覆在门上,不知多少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蹲了下来,也将额头抵在了门上。
宋年的头歪着,发丝也随着她的动作而往下倾泻。
楼道的声控灯因从楼下走上来的邻居而亮起,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光里,宋年看到了一个黑影。
邻居被许念安这动作吓到了,小声地骂了句才继续往上走着。
宋年回过头来,微微垂眸看着门外的黑影。
虽然对方不说话,但她也能隐隐猜到来的是谁。
“许念安,”宋年的双手己然冰冷,却依旧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盒子。
许念安听了,蜷起自己的手掌,听到对方的声音后才试着开口:“年年,我们能聊聊吗?”
又是一阵沉默过去。
宋年几乎用尽全力起身,将盒子放在了一旁的架子上,这才转过身去按下了把手。
门被打开一个小缝,透过门缝,许念安徐徐解释:“这些天雪雪没人照顾,就被我妈送到宠物店寄养去了。”
听他说了这么多,宋年忍不住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她回来这么一会儿,好像真的没听到过一声猫叫。
想到张珀猫毛过敏,宋年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愧疚。
她回过头,就听许念安有些不自然地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把它接回来?”
宋年点了点头,应声“好”。
门彻底被打开,宋年顶着刚才坐在地上的半身灰走了出来,眼神中流露着疲累,脚步虚浮着。
许念安不忍心看她这副模样,便强装镇定地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下了楼,路上的雪己经被人用盐化开了,但楼下花丛中的雪还没化完,路过花丛,冷风吹来,宋年不禁打了个寒颤,手也不自觉地往袖中缩去。
就是这样细小的动作,也被许念安完完整整地看在了眼里。
许念安取下了自己的围巾,回过头来搭在了宋年肩膀上。
宋年看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先愣住了,随后伸手便要将那围巾取下来。
“戴着吧,”许念安摊了摊手,“我穿得多,有点热。”
看着他冻得有些发红的鼻头,宋年张了张嘴,却是什么都没能说得出来。
为了不拂了对方的心意,她还是好好地戴上了那围巾。
围巾将她半张脸遮住,从许念安这个视角看来,只能看到宋年露出的眼睛和额头。
眼看着宋年戴好了围巾,许念安这才继续带路。
两人穿过了马路,又沿着街走了一小会儿,很快就在街对面看到了一个亮着光的招牌。
猫猫狗狗们有的爬在橱窗边,好奇地观察着外面的世界。
等来到宠物店门口,许念安走在前头用手拉开了店门,看到宋年走进去后才松开手。
店里应该是开了暖气,与外面相比,刚进来就被一团暖意笼罩着。
宋年边走着,边若有若无地打量着店里的猫狗。
许念安走到收银台边报了个名字,那个站在台边看上去年纪比他们稍大一点的小姐姐点了点头,立马从后面的房间里拿出了个笼子。
虽然店里开了暖气,想来也是不会冷的,但想到雪雪还小,店员小姐姐还贴心地在雪雪的笼子里铺上了一层软垫。
接过笼子,宋年轻声道了声谢,便和许念安一块出了店门。
己经很晚了,一到冬天,大街上还亮着灯的店面屈指可数,不同于来时路,回去的路上,许念安仿佛特意放慢了脚步。
宋年手中的笼子早被他抢着提去了,偶尔路过一间超市,许念安放下手中的笼子,轻声对宋年说:“等我。”
见他急着跑了进去,宋年虽猜不出他究竟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停下了脚步,留在原地等待着。
也许是闻到了熟悉的气味,雪雪不停地将小爪子伸出笼子外,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宋年蹲了下来,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擒住了雪雪的小爪子,感受到了从指尖传来的热量,她不自觉地笑了笑,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己经顶到笼子口的小猫头。
没多久,许念安从超市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提着一袋东西。
听到脚步声,宋年抬头看去,恰好与许念安对上视线。
对方十分自然地提起地上的笼子,半侧过头来问:“饿了吗?”
在家门口坐了一天,宋年原本是想说不饿的,可她刚准备开口,就听肚子传来“咕咕”的声音。
“知道了。”
许念安回过头去,脚步轻快地往小区的方向走着。
再次来到宋年家门口,这次许念安提起了手中的塑料袋,微微歪着头问:“欢迎我吗?”
宋年从一旁的鞋盒里拿出了一双拖鞋,进门后却回头加了句:“可以不换鞋进来。”
许念安将袋子挂在门把上,换了鞋走了进来。
想着此刻屋子里应该会有些冷,宋年去了房间把空调打开,还顺便把雪雪放了出来。
也许是被拘在那个小小的笼子里太久了,笼子一被打开,雪雪就轻盈地从里面跳到了床上。
小猫闹腾,在屋里西处跑跳着。
许念安把袋子放到了客厅的桌上,刚从里面拿出一袋速冻饺子出来,就见雪雪跳上了桌子,好奇地伸头在袋子边缘嗅来嗅去。
宋年放好盒子走出卧室门,就看到雪雪伸出爪子扒着塑料袋。
“你怎么知道有好吃的?”
许念安笑着放下了手中的速冻饺子,从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根火腿肠。
他用刀削开包装袋,将火腿肠切成了小块装在碟子里送到了雪雪面前。
雪雪嗅了嗅盘子里的东西,确认是可以吃的东西后才开口吃了起来。
看到这幅场景,宋年靠在门边,不知不觉地笑了笑。
许念安抬起头来,恰好撞上对方的笑颜。
那一刻,心跳仿佛停滞。
许念安拿起手边的包装袋,也绽出一个笑容。
“荠菜猪肉饺子可以吗?”
宋年点了点头,伸手将自己的碎发揽到了耳后,也走进厨房,拿出小碗调起了吃饺子的蘸料。
火苗在锅下跳动着,白气“咕噜咕噜”涌了上来,被下进水里的饺子一个个在气泡中翻涌着,不一会儿便都浮了上来。
宋年帮拿出了两个碟子,许念安将饺子分到两个碟中,不禁着看了宋年一眼。
女孩将蘸料碗放到桌上,顺带赶走了在一旁嗅嗅的雪雪。
饺子上桌,许念安替宋年拉开了椅子,在对方坐下后,他才试着开口:“年年,你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的话吗?”
宋年微微怔愣,顺着对方的话问:“那天?”
许念安点了点头,他手中拿着筷子,很罕见地没有用眼睛看着宋年讲话。
“是那天你问我,喜欢你什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