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宁几乎是把自己摔进宿舍门的,像一头耗尽力气、终于逃回巢穴的小兽。
“砰!”
老旧的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宁宁?!”
正在书桌前翻书的张月被这动静吓得笔都掉了。
猛地抬头,正对上姜宁那张毫无血色、写满惊惶的脸。
“天!你这是怎么了?脸白得跟纸一样!”
姜宁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喘息着。
唯独脸颊和耳根,却烫得异常,像是火焰灼烧。
“没、没事……”
她狼狈地低下头,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
“就、就是跑太快了,有点岔气……”
“跑太快?”
张月皱紧眉头,几步走过来,仔细打量着她。
“不对劲,你这绝对不是跑太快那么简单!”
“是不是有人找你麻烦了?快告诉我!”
姜宁飞快地摇头,眼神躲闪,根本不敢去看张月写满关切的眼睛。
“真没事,月月,我……我就是有点累,特别困,想、想先睡会儿。”
她几乎是用了逃离的姿态,挣脱张月的视线。
手脚并用地爬上自己的床铺,一把拉上了那层洗得发白的薄床帘。
狭小、昏暗的空间将她包裹,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也隔绝了张月在外面担忧的嘀咕声。
姜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膝盖,身体却依旧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
裴恒……
裴教授……
那张冷峻到近乎漠然的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还有那句冰冷的“跑什么?”,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反复地回放。
每一个画面,每一个字眼,都和三年前那些被深埋的记忆碎片交织在一起,狠狠撕扯着她的神经。
夜色渐深,宿舍楼彻底沉寂下来,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直到确认张月已经睡熟,呼吸平稳,姜宁才在黑暗中坐起身。
她借着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的一缕微弱月光,从枕头最深处摸索出一个硬壳速写本。
本子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封面也有些陈旧泛黄。
她极其缓慢地,翻开了第一页。
泛黄的画纸上,铅笔勾勒的线条却依旧清晰。
是一个穿着蓝白色夏季校服的少年背影。
孤峭,挺拔,脊梁笔直,透着一股清冷和疏离。
再往后翻。
是他垂眸看书时,被阳光勾勒出的安静侧脸轮廓。
是他单手插兜,站在走廊尽头窗边,眺望远方时的落寞剪影。
是他……
在自己被围堵时,冷冷扫过那几个女生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淡漠与不耐。
一页,又一页。
整个本子,从头到尾,几乎画满了同一个人——裴恒。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将她拖回了高二那段灰暗得如同永恒梅雨季的时光。
父母在一场意外中双双离世,她一夜之间成了无家可归的孤儿。
被好心的姑姑收养,转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一所重点高中。
贫穷,自卑,还有失去至亲后难以言喻的敏感和脆弱。
让她像一只惊弓之鸟,把自己缩在教室最不起眼的角落。
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生怕任何一点多余的关注都会暴露她的窘迫和“不一样”。
可麻烦,从不会因为你的退缩而放过你。
那天下午放学,教学楼后那片少有人至的废弃花坛边。
几个打扮入时、脸上带着明显优越感的女生将她团团围住。
“喂,那个新来的,听说你爸妈都死了?啧啧,真可怜。”
“你看她穿的什么破烂玩意儿,我们学校怎么会收这种人?”
“听说你住姑姑家?她家也很穷吧?你的学费,交得起吗?”
刻薄的嘲讽刺进姜宁的心脏。
恶意的推搡让她站立不稳,后背撞在粗糙的墙壁上,生疼。
她只能死死低着头,全力抱紧怀里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指甲抠进掌心。
除了沉默地忍受,她别无他法,也无人可依。
周围的空气都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恶意。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那些目光溺毙、眼泪即将决堤的瞬间。
一个清冷得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不远处响起。
“无聊。”
仅仅两个字,音量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立刻冻结了那几个女生的动作和声音。
她们惊愕地循声望去。
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裴恒,不知何时出现在几米开外。
他单肩随意地挎着书包,身姿挺拔如松。
他甚至没有看姜宁一眼,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眸子,极其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女生。
没有指责,没有劝阻,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有流露。
但那几个刚才还嚣张跋扈的女生,却似被无形的威压慑住。
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脸上闪过忌惮和不甘。
最终还是悻悻地低声骂了几句“晦气”,然后快步离开了。
裴恒也随即转身,迈开长腿,沿着另一条路走了。
自始至终,没有再往这边看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明确地“介入”她的困境。
尽管,那态度冷淡得近乎施舍,那眼神疏离得像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可对于当时身处绝境、被黑暗牢牢包裹的姜宁来说。
那一句轻描淡写的“无聊”,那一个转瞬即逝的冷淡眼神,却像一道突如其来的、微弱却真实的光。
短暂地,驱散了她世界里那令人窒息的阴霾。
从那天起,她的画笔下,便反复地、不由自主地开始描摹那个清冷的背影。
他成了她晦暗无望的青春里,唯一的、不敢对任何人言说的秘密,和支撑她走下去的一点点微光与慰藉。
她偷偷描摹着他偶然流露出的每一个细微神态。
将那份卑微到尘埃里的、注定无果的喜欢,藏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以为那就是永远。
直到后来。
某次午休,无意中听到前排几个女生压低声音的兴奋议论。
她才如同被惊雷劈中般得知——
那个和她一样沉默寡言、同样是插班生的裴恒,竟然是国内顶级豪门裴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
顶级豪门……
继承人……
天壤之别的身份差距,像一堵冰冷而坚硬的墙,瞬间横亘在她和他之间。
将她心底那点刚刚燃起的、微弱得如同萤火的念想,彻底碾压粉碎。
自那以后,她更加小心翼翼地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
将那本速写本藏得更深,甚至不敢再抬头多看他一眼。
每一次无意的视线交汇,都让她心惊胆战,仿佛自己的卑微心思会被他轻易看穿。
她以为,高中毕业,便是永别。
她以为,他们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
却万万没有想到。
三年之后。
会在京大。
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狼狈不堪到极点的方式,再次撞见他。
他不再是那个穿着校服的清冷少年。
而是成了高高在上、被无数人仰望敬畏的裴教授。
周身的光芒比从前更加耀眼夺目,也更加……遥不可及。
而她,兜兜转转,似乎还在原地踏步。
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为了生活费和学业苦苦挣扎、卑微到骨子里的姜宁。
巨大的身份落差,重逢带来的剧烈冲击,还有那句冰冷的“跑什么?
这一切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姜宁用力合上速写本,像是要隔绝什么可怕的东西,用力将它塞回枕头底下。
就当是一场意外。
一场荒诞的、让人心悸的噩梦。
她和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高中时不是,现在……更加不是。
她必须忘掉今天发生的一切,忘掉他那张脸,忘掉那句话。
她必须离他远远的,越远越好。
他是高高在上的教授,她是埋头苦学的学生,只要她刻意避开,应该……不会再有交集了吧?
对,绝不能再有任何交集。
姜宁用力闭上眼,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
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完成学业,靠自己的双手活下去。
她的人生,再也经不起任何与他有关的波澜了。
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