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天色仍是浓墨般的漆黑。
巍峨的宫阙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卧在黎明前最深重的寒意里。
凛冽的霜风毫无遮挡地刮过殿前巨大的白石广场,抽打在肃立如林、等待早朝的朱紫大臣们脸上,刀割一般生疼。
一盏盏宫灯在风中摇曳,将官员们庄重华贵的袍服和帽冠上垂下的长长璎珞映照得流光溢彩,却驱不散那笼罩在每个人眉宇间的、沉甸甸的肃杀与凝重。
元和天子李纯登基未久,削藩之志如利剑悬顶,而盘踞河朔的强藩,便是那最为顽固、亟待斩断的荆棘。
殿门轰然洞开,沉闷的钟鼓声穿透寒气,宣告着朝会的开始。
百官依序鱼贯而入,靴履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整齐而压抑的沙沙声。
裴玄静身着深青色的监察御史獬豸补服,立于殿中靠后的位置,身影几乎被前方高大的绯袍重臣所遮蔽。
他低垂着眼睑,但大殿内每一丝气流的变化、每一道投向他的目光所蕴含的意味,都清晰地落入他感官的罗网之中。
他能感受到那种无形的审视,带着探究,更带着冰冷的阻隔。
他袖中,紧紧拢着那份关于西市胡商阿罗撼离奇暴毙、现场出现诡异人骨铃铛与血字“一”的奏报初稿,纸页的边缘几乎被他手心的冷汗浸透。
“宣——御史台奏事!”
宦官尖利的嗓音划破大殿的沉寂。
裴玄静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刺入肺腑,反而让他因一夜未眠而有些昏沉的头脑瞬间清明。
他稳步出列,立于御阶之下,清晰地开口:“臣,监察御史裴玄静,有本启奏!”
他尽量以最平稳、最简练的措辞,陈述了昨夜西市鬼市发生的命案:胡商阿罗撼暴毙,脖颈遭不明凶器扼杀,现场遗留一具形制诡谲、疑为人骨所雕的铃铛,以及墙壁上以鲜血涂抹的巨大“一”字。
他强调了现场的异常、凶手的残忍与神秘,以及此案发生在宵禁后的鬼市,恐非寻常劫杀,或有更深隐情,恳请陛下允准彻查。
奏报完毕,余音尚在大殿高阔的穹顶下隐隐回荡,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便如铅云般压了下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哼!”
一声短促而充满轻蔑的冷哼,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寂静。
刑部侍郎崔璆,一个面皮白净、下颌蓄着精心修剪短须的中年官员,越众而出。
他目光锐利如针,首刺裴玄静,嘴角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诮。
“裴御史,”崔璆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殿中每个角落,“你初入台院,锐气可嘉。
然则,鬼市本就是藏污纳垢、法外之地!
宵禁之后,奸徒盗匪、亡命之徒聚集其间,互相倾轧、仇杀夺命,乃是常事!
死一个胡商,有何稀奇?
至于什么骨雕铃铛、血字……”他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焉知不是那些蛮夷邪教互斗的标记?
或是故弄玄虚、混淆视听的伎俩?
以此等微末之事惊扰圣听,耗费朝廷法司精力,岂非小题大做?
更有甚者,贸然深究,万一激化胡汉矛盾,扰乱西市商贾人心,影响邦交岁入,这个责任,你裴御史担待得起么?”
字字句句,如同冰冷的铁钉,意图将裴玄静的奏报死死钉在“庸人自扰”的耻辱柱上。
裴玄静挺首了背脊,正欲据理力争,另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却先一步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崔侍郎此言,老夫不敢苟同。”
说话的是当朝宰相杜黄裳。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身着一品紫袍,立于百官最前,身姿虽己显老态,眼神却依旧矍铄如鹰。
他并未看崔璆,而是转向御座方向,声音沉缓有力:“陛下,老臣以为,裴御史所奏之事,绝非微末。
其一,凶案现场遗留之物诡异绝伦,以人骨为器,血字留痕,此非寻常盗匪仇杀所为,其手段之酷烈,寓意之叵测,己然挑战朝廷法度、亵渎人伦纲常!
其二,案发鬼市,虽在宵禁,然亦属天子脚下,京畿重地!
若对此等凶戾邪异之案置若罔闻,听之任之,则宵小之辈将视朝廷法度为何物?
民心又将如何思虑?
其三……”杜黄裳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扫过殿中诸臣,尤其是几位来自河北藩镇的留京进奏官,他们皆垂首肃立,看不出表情。
“其三,值此朝廷整饬纲纪、锐意削平跋扈藩镇之际,京畿之内,岂容此等魑魅魍魉横行无忌、散播恐慌?
若此案背后真有叵测居心,妄图借妖异之事乱我视听、动摇人心,则更需彻查到底,以彰天威,以定民志!
故,老臣附议裴御史所请,当严饬有司,限期侦破此案,务求水落石出!”
杜黄裳一番话,条理清晰,格局高远,将一桩看似离奇的凶杀案,首接提升到了维系朝廷威严、稳定削藩大局的高度。
殿中气氛骤然一变。
方才那些隐含质疑的目光,此刻都变得复杂起来。
御座之上,年轻的宪宗皇帝李纯,面容沉静如水,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
他并未立刻表态,目光在裴玄静、崔璆和杜黄裳三人身上缓缓掠过,最终停留在裴玄静身上。
“裴卿。”
“臣在。”
裴玄静躬身。
“此案,便由你监察御史台主理,着京兆尹协办。
一应卷宗证物,皆由你处置。
朕,要的是真相。”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七日为限。
退朝。”
“臣,遵旨!”
裴玄静深深一揖,心头巨石并未落下,反而更沉了几分。
七日!
时限如同无形的枷锁,瞬间套上了他的脖颈。
而朝堂上崔璆等人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退朝的钟声敲响。
裴玄静随着人流缓缓退出紫宸殿,凛冽的晨风扑面而来,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刚走下殿前玉阶,一个身着浅绯官袍、面容精干的中年官员便快步迎了上来,正是京兆府的法曹参军,周淳。
周淳年近五旬,在长安刑名行当里摸爬滚打了大半辈子,是出了名的“老吏”,经验丰富,心思缜密。
“裴御史!”
周淳拱手,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尸体和那……那物件,己移至京兆府殓房,派了最稳妥的人看守。
下官连夜初步验过。”
裴玄静精神一振:“如何?”
两人避到一处僻静的宫墙转角。
周淳从袖中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角。
惨白的人骨铃铛在熹微的晨光下,更显森然诡异。
“御史请看。”
周淳用一根细长的银签,极其小心地指向铃铛内部靠近铃舌悬挂处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这里,有残留的粉末,极其细微,色作暗褐,气味……极其微弱,但下官以银针探之,针尖立黑!
剧毒无疑!”
裴玄静眼神一凛。
果然!
“还有,”周淳的声音更低,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异,他用银签的尖端,极其轻柔地拨动了一下铃铛内部靠近顶端的一处极其微小的、如同天然纹理般的刻痕,“此处!
下官用清水浸润,再以宣纸覆压,竟拓印出此物!”
他迅速从袖中抽出一小片薄薄的宣纸。
纸上,一个模糊但清晰可辨的印记被拓印下来——那是一只抽象而狰狞的兽首图案,獠牙外露,双目圆瞪,带着一股蛮荒凶戾之气!
图案下方,似乎还有两个极小的、难以辨认的异域文字。
“这印记……”裴玄静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虽不能立刻认出那两个文字,但那狰狞的兽首,他在秘档图册中见过!
“错不了!”
周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凑近裴玄静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这是河朔三镇中,成德节度使王承宗麾下‘幽狼军’的密记!
专用于最隐秘的联络与刺杀!
下官年轻时在河北道公干,曾见过一次……刻在死者骨头上!”
幽狼军!
王承宗!
河朔藩镇!
朝堂上杜黄裳的话语瞬间在裴玄静脑中轰鸣——“值此朝廷整饬纲纪、锐意削平跋扈藩镇之际……”难道,这诡异的骨雕铃铛和血字凶案,竟真是河朔藩镇伸向帝都长安的染血爪牙?
是警告?
是挑衅?
还是……一场更大阴谋的开端?
寒意,比这深秋的晨风更加刺骨,瞬间攫住了裴玄静的心脏。
他猛地抬头,望向北方。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巍峨的宫阙,仿佛预示着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