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屏风见到陈家的同她母亲坐在内堂,侧耳听了一会,将帔帛轻轻整理,缓步低眉上前去,双手叠在胸前屈膝低头,口称:“母亲万福,谢家伯母万福。”
那陈家伯母着深青披衫,以两鬓抱面,檀口暗红,双眉却月,微微颔首。
“寿娘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上前来,让我好好看看。”
崔寿华莲步轻移上前,挪到陈伯母身前,她母亲笑道:“寿娘生性娇纵,顽似脱兔,被我自小宠坏,东涂西抹地学了点东西,是愈发标致,也越发没规矩了。”
伯母道:“我看不对。”
她握住崔二的一双手,一双眼睛笑起来底下有两个泪坑——瘦削柔弱到有些干巴的女人,在深宅后院里被抽干了精气神,像鬼一样柔柔地,声音有点沙哑地飘过她心头,“你说的不对,我们寿娘才貌双全。
我看雏凤清于老凤声,小姑娘没规矩可爱着呢,这时候不任性,要什么时候任性才像话呢……”母亲摇着团扇,闻言也笑起来:“还是璞玉浑金,要好好磨磨心性。”
二位又寒暄几句,女使低眉敛首地进来请诸人出去用饭。
隔席分案,崔寿华夹了一筷子贵妃红①,眼风飘过去,隔着白纱,照出个谈笑风生的侧影。
隔着屏风,好像眼风摸得着他骨相清俊,气韵风流,像一把冰质玉质的君子剑……她又偷偷瞧了几眼,小心翼翼得像一只蹈春冰踏虎尾的衔蝉奴。
寿华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婚书上的陈伯玉,只觉得他名字好听。
那些越窑青瓷中盛的剑南烧春、葱醋鸡、槐叶冷淘,一下都勾不起二娘芳心了。
她酒喝得不太舒服,借口更衣离席。
命剪月去熬醒酒汤,翻云去房里抱猫,一个人昏昏地倚着亭栏在亭中等丫环。
那边忽有脚步声过来,正蓦抬眸想看看谁也逃席,便瞧见个弱冠年纪的玉面郎君。
她来了兴致,信手折了一朵园里的牡丹,扬腕抛进他怀里,娇声喊:“探花郎——”陈伯玉蓦接了朵美人抛的花,一愣,向亭间走过来,着藏青圆领袍,身姿如鹤,如松如月的一个世无其二的人。
轻罗小扇明媚掩着口,崔寿华露出一双秋水瞳。
“探花郎,是花娇,是人娇?”
这一露,陈伯玉那张脸撞进她视线里,他面相斯文白净,瞧着真是玉雪似的郎君。
陈伯玉轻轻笑了一声,一眼瞧出顾盼神飞非惟媚色,更藏机杼。
“你要说规矩呢,我是从来不听规矩的。”
崔寿华拔下发髻上一根珠簪,指间转着玩,道,“阿娘说,你是我未来的夫君。
那我就告诉你,我这个人从没规矩,爱酒筹马球,焚香斗诗,投壶划拳,俊俏郎君,我活着玩玩的,什么都没当真——”她用簪头轻敲了敲太阳穴,“但我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希望你也很满意。”
陈伯玉似笑非笑,注视她良久,道:“我并不满意。”
崔寿华秋水般澄澈的眸子荡了荡,他拨开鬓边的花枝,走到她面前,伸手抽掉她指间的长簪。
崔寿华猝不及防被偷了簪子,站起来要去抢,他举起簪子后退一步,笑着听她去够簪子,一声一声骂他是贼。
陈伯玉玩着那簪,向她作揖,“多谢崔娘子所赠的珠簪,谢某感激不尽。”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眼睛弯弯,好像眼尾都泛着情意。
崔寿华心底一动,却听见陈伯玉扬腕故意将那牡丹花扔进池子里:“我七岁临《郑文公碑》时你在描花样子,十二岁注《盐铁论》时你在绣嫁衣——我志不在姻缘,不肯同一个女子同床异梦,也不肯攀附裙带平步青云,故而婚期一拖再拖,怕要让娘子失望了。”
什么屁话?
崔寿华气笑了:“什么狗屁探花郎,你当今日推杯换盏之间,只一家荣枯吗?
还是说,你觉得那张婚书上,只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我姐姐才做了皇上的婕妤娘子——”陈伯玉逼近一步:“你用的墨里,裹着的是边关将士的血,你那些明媚动人的话本子,配得上蘸它吗?”
“——你!”
崔寿华气炸了,她猝然上前抓住陈伯玉的手腕,“你随我去见母亲与你二婶!”
谢伯玉岿然不动。
崔寿华扯了两下,他不愿走。
她长眉紧蹙,两个人僵持,过了一会,她忽然像是想通了,松开手,拍擦着掌心,弯了弯嘴唇,冷冷一哂。
“不过是‘不敢’,怎么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来啊?
陈探花?”
她抽走他手里的簪子,一把摔在地上,那流苏向西面八方溅去,崔寿华扬眉冷声斥道,“你当我是来讨情的蠢货?”
“……”“你我十年未见,这样的话,十年以前你决计说不出来。
陈伯玉,我是来骂你是个连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懦夫,”春风像鬼刃斜斜割进她肌肤,罗衣像冷水泼在身上,她抹了一把眼睛,“……其言不让。
留着你的冰心玉胆给阎罗王剖吧,我只爱活人心。”
陈伯玉俯身拾起地上的簪子。
“二娘骂的好。”
陈伯玉用指腹擦拭那簪子,低笑一声,温道,“可惜谢某天生目无礼法,让你失望了。
你若有心,这门婚事就此作罢,我不送你进虎狼窝。”
①贵妃红:胭脂色酥皮点心,内裹着荔枝蜜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