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林而过的河流叫洮儿河,河边有一座小邑落,老人如平日一样唱起了歌谣。室韦人的调子苍凉高远,很像后世蒙古族的长调,引得篝火边的年轻男女轻声和了起来。
首领图鲁哈坐在高处一块突兀的山石上,又将部族的人头点了一遍,虽然他并不擅长算数,但他是一位合格的首领。他掰着粗糙的大手指数了一遍,又捡来一些小石子帮忙,最后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和他的战士们需要在秋天结束前捕二十七头鹿,才能在冬天大雪封山的时候少饿死点人。
在这个蛮荒的世界,人是猎人,是战士,是部族延续壮大的基础。每个人都必须拼命狩猎、捕鱼、采集浆果,将木柴垒得高高的,把地窖挖得深深的,才能为冬天攒下必须的生存物资。
一想到这里,图鲁哈的眉心就皱了起来。
明明食物已经很紧张了,部落里却偏偏来了个好吃懒做的***少年。
不行,明天不论如何都要带那个***去打猎。如果他是那样弱得拉不开弓,不如把他扔在山里喂老虎吧。
部族的生存是酋长应该考虑的事情。而普通人更关心眼前的肉什么时候烤熟。
木架上大块的鹿肉被烤的滋滋冒油,油水滴落在木炭上发出阵阵香气。木朵用小刀剜下一块刚刚烤好的鹿腱子肉,小心翼翼地藏在袖口里,转身就要离开。
篝火旁一个室韦汉子把女孩的心思看在眼里,忍不住打趣到,“图鲁哈家的小丫头,那可是最好吃的一块肉哦,给你库剌叔叔吃,明天给送你头小鹿崽子。”
木朵往父亲独坐的山石方向看了一眼,小声问汉子,“库剌叔叔,明天去哪里打猎?”
“沿着洮儿河下山,秋天鹿群都在河边产仔呢。”
“那我要一只刚出生的!”女孩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了下来,“这样鹿宝宝刚出生就没有妈妈,好可怜。木朵不要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库剌捋了捋钢针一般的络腮胡,发出爽朗一笑,“宁愿给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小子,也不给你库剌叔叔?”
“哼,我爱给谁就给谁!”木朵白了他一眼,低头快速穿过一群把肉言欢的男人们。她步入黑暗,来到柴堆旁一个短发、皮肤白皙的男孩面前。
“鹿肉,好吃的,”木朵说,“接着给我讲那个名字叫大海的可汗的故事,好不好?”
“是成吉思汗。”男孩微笑接过,立马连皮带筋咬下一块肉,大嚼起来。
“对,成吉思汗!”女孩把油腻的手在皮袍裙上揩了揩,趴在男孩身边托住了下巴,眼睛里跳动着期待。
这个***男孩是在附近的山涧发现的,要不是爸爸图鲁哈做主收留,早被路过饮水的虎狼吃掉了。他不会打猎也不会说话,只是每日坐在柴火堆上发呆。
每天都有族人劝图鲁哈把他赶出部族,只有妈妈可怜他,从自家的食物里分了一些给他。有一天木朵发现,男孩竟然开口说话了,这个***居然一张嘴就说出来她们部族的语言。木朵还发现,这个男孩不像看起来那么闷不吭声,其实满肚子都是学问,脑袋里有讲不完的故事。
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对远方的人和事有无限的渴望。就像她虽然不知道这个成吉思汗是谁,但总觉得这个故事是如此亲切,如此熟悉。
室韦人把肉烤得很好,汁水浓郁,甚至带着松木的清香。但在男孩看来,这种食物距离美味不是一点点的距离。
“要是有点盐和胡椒就好了。”
木朵嘴巴一撅,嘴里连珠炮地说,“盐那么贵的东西,只有过节的时候族长才会拿一点出来吃呢。你来我这都一个夏天了,连只兔子都打不到,还敢嫌没有盐吃呢?还有,胡椒是什么?”
“一种香料。”男孩自觉理亏,不再多说。
他是一名21世纪的地质勘察员。在一次野外勘探中,他失足掉下悬崖,随后便赤身裸体出现在了这个荒远的世界。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接受自己穿越的事实,以及这具只有十六七岁的男孩身体。在好不容易学会周围人的语言后,她知道他们是室韦乌罗户部的一支,自称“布豁”人,这在他们的语言里是林鹿猎人的意思。不仅因为鹿肉是重要的食物来源,而且鹿皮可以交换物资,缴纳岁供,在山林里有着货币一样的地位。
男孩用自己的地理知识推断,他应该位于如今的大兴安岭深处。他在部族人嘴里听到了一句“南方有天可汗”,因此推测此时大概率是唐代。但具体是唐代什么时期,初唐,盛唐,还是晚唐?一无所知。
嘴里的鹿肉被他嚼得发柴。他的现代人身份对他现在的处境不能说毫无意义,只能说关系不大。他也许是有史以来最悲剧的穿越者。现在距离他成为千古一人的第一道障碍,就是在冬天之前走出这深山,同时避免被饥饿东北金渐层吃掉。
女孩的叫喊声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出来,“我要听成吉思汗的故事!”
男孩笑道,“你先给我讲故事,我们互相讲,这样才好玩。”
“我……我能有什么故事?”
“每个人都有故事,那我来问你,山外面有什么?”
“妈妈说,山南边是种地的人,山北边是骑马的人。”
男孩问,“种地的人是***吗?”
“种地的人……长得跟你一样,那他们就是***了!”木朵嘟着小嘴仔细想了想,“时不时有***过来,用东西跟我们换鹿皮!”
“他们用什么换鹿皮?钱吗?”
木朵摇了摇头,“不是,用布匹换的。有时候我们捕的鹿皮太多,***又迟迟不来换,爸爸还会下山去找他们换。”
男孩摸了摸身上穿的衣服,麻布织成的,是木朵的母亲给他的。厚实、粗劣,没有任何款式和美感可言,一条细细的皮绳简单系在腰间。就是这块勉强被称为衣服的布料,给了他最基本的温度和保护。
果然,人类开始穿布做的衣服后,就不再是茹毛饮血的野人了。
“喂,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这个世界对男孩来说太过陌生,总是让他分神。“除了布匹,他们还用什么跟你们换?”
“可多了,”木朵眨了眨眼睛,“有糜子,有盐块,有炖鱼用的酱,还有好多好看的珠子。新年的时候我额尼戴的那串项链,是我爸爸用了八十张鹿皮换的呢。”
“你爸爸对你妈妈真好。”
女孩得意地笑了,圆圆的脸上出现两个酒窝,
“那当然了,爸爸很笨的,没有妈妈,他连鹿皮都数不清。”女孩问,“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男孩说,“我没有名字。”
木朵说,“大活人怎么能没有名字呢,我要好好想想,给你取个名字。在此之前呢,你要先给我讲成吉思汗的故事。”
男孩见拗不过,道,“好吧,我接着讲。铁木真被仇人追杀,逃到了女奴合答安家里。合答安见他可怜,把他藏在羊堆当中,冒着生命危险帮助铁木真躲过了仇敌。那时铁木真16岁,合答安18岁,因为草原上有‘遇客婚’的传统,两个人就在羊毛堆里……”
“木朵,该睡觉了。”一个女人温柔的声音传来,正是图鲁哈的妻子塔拉,她悄无声息的来到木朵身后。女人身材瘦削高挑,额头挂着一串细细的彩珠,她穿的皮袍很合身,显然是精心裁剪过的,全身焕发着一种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清冷高贵气质。
她怀里抱着一张狍子皮,轻轻递给男孩,“拿着,天冷了。”
布豁的男人外出打猎,经常一去就是好几天,族里的大小事情都是塔拉在料理。她为人公平又有决断,在部族很有威望。
“妈妈,‘遇客婚’是什么?”木朵一脸天真地问塔拉。
“回去睡觉。”塔拉说。远处的篝火在熊熊燃烧,火光跳动在塔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男孩不好意思地避开了她的目光。
“你学会我们的语言了,明天跟着他们去打猎。”她声音不大,语气里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威严。
“……是。”男孩答道。
女人缓缓转身往黑暗走去,木朵跟在她身后,还不忘回头给男孩一个鬼脸。
“等明天,明天我一定给你取个名字!”
男孩并非手无缚鸡之力,只是穿越过来后还没有适应这副身体,不敢用力折腾。现在看来,自己的脑子是没有一点问题。但是男孩依然不想去打猎,他认为他的精力应该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是爷们的,明天跟我去抓熊瞎子!”黑暗中一个男人大喊了一声,四下有人七嘴八舌的喝应起来。
“乌克!这次你打狗熊的时候可不能用刀,一张完整的熊皮能抵十张鹿皮呢!”
“放心吧,他才不会用刀,他婆娘又要生了,等着用新鲜的熊胆呢。”
按照布豁人的习惯,孕妇生产后要服用熊胆。
“老乌克!你都五十多了,也不想想你婆娘还能不能生?”
“关你屁事!”
众人笑作一团。
图鲁哈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低头继续用石子做算术题。
距离布豁人不远处的山坳里有一小片河滩地,树林浓密,小溪蜿蜒,是图鲁哈视野的盲区。李猪儿正趴在地上,努力往火堆里吹气。拾捡的树枝湿气太重,篝火迟迟生不起来。
“阿兄,算了,弟兄们对付一夜得了,明天就到那獠子窝……”说话的人叫何曾,河北常山县人。现在军中做一个小小的队正,手底下管着十来个兄弟。算起来他比李猪儿还大几岁,然而还得恭恭敬敬地叫一声“阿兄”,谁让人家是安帅府眼前的红人呢。
十个士兵分成三小队在各个方向警戒,他们各个体型彪悍,身着重甲,手持长矛、皮甲,腰间还有一柄横刀,细如鱼鳞的铠甲在火光下映着昏暗的冷光,一如他们藏在头盔中的眼神。他们是平卢军,大唐边军的主力之一。
“阿兄,要不我来吹……”何曾陪着笑,李猪儿却似没听到一般,腮帮子鼓得像牛蛙,拼命往火堆里吹气。
火苗由小变大,发出了嘭嘭的响声。
李猪儿看了何曾一眼,“拿来。”
何曾连忙递上一只收拾好的野兔。李猪儿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眉头一皱,骂了声“臊气”,生生撕下来半边兔腿,把剩余的部分扔到何曾脚边,自顾自放在火上烤了起来。
何曾笑呵呵地捡起兔子肉,道,“山野之物,好不腥膻,让阿兄受罪了。”
李猪儿完全没把这个小小的队正放在眼里。他本不愿来这深山老林,但是听说这几年洮儿河忽然多了许多胡人邑落,为了安帅府能源源不断地向长安献俘,不抓他个百八十个,在自己的军功簿上狠狠地记上一笔,都对不起这几天风餐露宿的苦。
原来,安禄山为了自己在李隆基面前邀功,时常派手下军士,谎报战功,杀良冒功。这些无辜的契丹人、靺鞨人、奚人或者室韦人,要么为奴,要么充军,换取长安对范阳源源不断赏赐的金银和爵位。
“方位准确吗?”李猪儿翻动着手上的兔腿,道。
“回阿兄,绝对准确,”何曾笑道,“探马就是这里的室韦人,报得此地有大小獠奴逾二百。探马还报,其中精壮者明日开拔打猎,咱们可将妇孺一并擒之,以此为要挟,杂胡尽可得也。”
“这些狗獠奴。”李猪儿狠狠道。
何曾心想,你自己不也是契丹獠子出身?但他心里这样说,嘴上可没有怠慢,陪笑道,“阿兄准备将这些獠奴如何处置?”
“如往常一样,老弱病残先宰了。”李猪儿把兔腿翻了一面,“精壮者缚送到范阳,咱家自有计较。”
何曾恭敬道了个喏,他见李猪儿手上的兔腿已经有些微微烤焦,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只小羊皮袋,把里面的盐细细地撒在肉上。
李猪儿又道,“人头砍下来,千万别忘了用盐腌好再带走。咱家平生最恶腥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