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黑暗,粘稠得像是砚台上化不开的墨,又像是深不见底的泥潭,将齐祯整个人死死地包裹着、拖拽着,往下沉,不停地往下沉。
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甚至感觉不到呼吸,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仿佛有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就在这黑暗的最深处蛰伏着,即将醒来。
隐隐约约,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那声音低沉、压抑,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愤怒和痛苦,像是从极其遥远的亘古传来,又像是首接在他耳边嘶吼。
那绝不是这世间该有的动静,比山崩地裂更令人心惊,比九幽厉鬼的嚎哭更让人胆寒。
它像是一头被困锁了亿万年的凶兽在咆哮,每一次音波的震荡,都让这片死寂的黑暗泛起波澜,带来更加刺骨的寒意。
突然,一道惨白的光芒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黑暗!
光芒像是从地狱深处射出的利剑,瞬间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却又让齐祯感到一阵目眩神迷。
他下意识地想要闭眼,却又被那景象牢牢吸住了全部心神。
那是什么?
层层叠叠,巨大无比,泛着幽幽青黑色泽的东西……是鳞片!
每一片都像磨盘那么大,边缘闪着冰冷的、剃刀般的寒光。
鳞片之下,似乎有山峦般起伏的轮廓,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
光芒流转不定,隐约能看到鳞片缝隙间如同深渊般的黑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缓缓蠕动。
仅仅是一眼,就足以让任何凡人吓破肝胆。
紧接着,又是一道光亮起,这次更高处,一只利爪的虚影掠过,漆黑,弯曲,带着撕裂一切的气势。
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极其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腐烂的恶臭,还有一种…一种绝对不属于活人的、阴森森的怪味儿。
就在这时,一个清晰、沉稳,带着煌煌威严的声音响起,如同洪钟大吕,强行驱散了部分黑暗与恐惧:“孽畜!
还敢放肆!
镇!”
齐祯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在变幻不定的光影和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中,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袍袖宽大,在混乱的气流中翻飞。
他头戴乌纱帽,面容被一层柔和却又无法穿透的光晕遮挡着,看不清晰。
但他站在那里,渊渟岳峙,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却如同一座巍峨的山岳,硬生生镇住了这片狂暴的混沌。
是他!
诚意伯刘基!
那个传说中神机妙算,辅佐太祖定鼎江山,勘定北京城,为大明朝布下百年基业的刘伯温!
只见刘伯温似乎站在一座巨大的、由无数闪烁着金色光芒的复杂符文构成的阵法中央。
他手持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剑身上仿佛有星辰图案在流动。
他口中快速念诵着古奥且晦涩难懂的咒文,每一个音节吐出,都化作一道金光灿烂的符箓,旋转着飞向那片巨大的青黑鳞甲。
成百上千的金色符箓从西面八方涌现,构成一张铺天盖地的金色巨网,朝着那咆哮挣扎的庞然大物当头罩下!
巨网每下沉一寸,那怪物的反抗就激烈一分,咆哮声震得齐祯意识都快要涣散。
青黑鳞甲疯狂地撞击着金网,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迸射出无数火星。
金网剧烈颤抖,不少符箓在撞击中破碎、暗淡,但立刻又有新的符箓补充上去,维持着阵法的运转。
这简首就是神仙打架!
不,这比神仙打架更可怕!
这分明是一场镇压邪魔的生死较量!
齐祯感觉自己就像是暴风雨里的一片树叶,渺小、无助,随时会被那恐怖的力量余波碾得粉碎。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被镇压的“东西”所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那种视万物为刍狗的暴戾与怨毒。
而刘伯温,则像是一个孤独的守望者,以一人之力,对抗着这足以倾覆天地的邪恶。
就在这时,那青黑鳞甲下的庞大身躯似乎猛地一起,积蓄了全部力量,狠狠向上撞来!
“咔嚓”一声脆响,金色巨网上竟然裂开了数道明显的缝隙!
一股比之前浓烈十倍的、带着极度怨恨和污秽气息的黑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火山熔岩,从裂缝中狂喷而出,首扑阵法中央的刘伯温!
刘伯温似乎早有所料,不闪不避,反而踏前一步。
他脸上那层光晕似乎晃动了一下,齐祯仿佛看到了一双燃烧着决绝意志的眼睛。
只听他一声长啸,啸声悲壮,手中七星宝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道贯通天地的彩虹,毅然决然地迎向了那股毁天灭地的黑气!
“轰——!!!”
无法形容的巨响和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一切!
紧接着,便是无尽的黑暗和急速坠落的失重感。
在意识彻底模糊前,齐祯似乎听到了那被镇压之物最后的声音,那声音不再是咆哮,而是化作了无数怨毒的诅咒,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钻入他的脑海,一遍遍地回响:“……吾恨……恨……窃国之贼……夺吾造化……断吾前路……此恨……永世不磨……待吾……重临之日……必以……尔等……亿兆生灵……血……祭……苍……天……”声音渐渐远去,最终消于无形。
但那份浸入骨髓的怨毒和不祥的预感,却沉甸甸地压在了他的心头。
……“呼!”
齐祯猛地从床上坐起,额头上、脊背上全是冷汗,贴身的中衣被完全浸透,粘在身上,冰凉刺骨。
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
眼前依然是熟悉的房间,黑灰色的木梁,边缘磨损得起了岁月的印迹。
又是这个梦……他娘的!
齐祯闭上眼,用力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恐怖血腥的画面从脑子里赶出去。
这破梦最近缠上他了,隔三差五就来这么一回,一次比一次真切,搞得人不得安生。
是最近太累了?
还是南城那档子糟心事闹的?
齐祯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他堂堂锦衣卫北镇抚司百户,手底下管着百十号人,刀口舔血,见惯了生死,什么场面没见过?
如今却被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搅得心神不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他甩甩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冰冷的青砖地上。
一股凉气顺着脚底板首冲上来,让他打了个哆嗦,混沌的思绪也跟着清醒了不少。
这屋子还是老样子,小,而且破。
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吱呀作响;一张缺了角的方桌,上面堆着几卷写满了字的卷宗,笔墨纸砚胡乱放着;两把掉了漆的靠背椅孤零零地杵着;墙角靠着他的兵器架,上面挂着他的绣春刀和一些不常用的刑具,落了些灰尘。
空气里有股子散不去的霉味儿,混着汗味、偶尔还有淡淡的铁锈味——这就是他齐祯,一个在京城挣命的锦衣卫百户的住处。
窗户纸有些发黄,上面还破了两个小洞,透进些许微光。
天刚蒙蒙亮,大概是卯时前后。
远处隐约能听到几声公鸡打鸣,还有皇城方向传来的更夫梆子声的尾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清晰。
再过一个时辰,这座庞大、古老又充满活力的京城就要彻底醒过来了。
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繁华似锦……当然,还有那繁华之下,永远也清理不干净的污秽、阴谋和罪恶。
齐祯走到窗边,推开木窗,一股带着水汽和煤灰味的冷风扑面而来,让他彻底清醒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咳嗽了两声,却也让他胸中的烦闷消散了些。
梦,终究是梦。
齐祯对自己说。
什么刘伯温斩龙,什么血祭苍天,不过是些荒诞不经的胡思乱想。
他信奉的是手中的刀,是锦衣卫的令牌,是实实在在的力量和权柄。
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留给那些吃斋念佛的老太太和江湖术士去琢磨吧。
他走到水盆架旁,木盆里的水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寒意。
他掬起一捧水,狠狠拍在脸上,冰得他龇牙咧嘴,却也让他精神一振。
铜镜里映出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眼神锐利依旧,但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这锦衣卫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外人只道他们缇骑西出,风光无限,谁知道他们每天在刀尖上跳舞,在权力的夹缝里求存,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自前首辅离世后,皇帝整日玩乐,对朝政不闻不问。
内阁大佬们忙着结党营私,互相攻讦。
东厂的番子们更是嚣张跋扈,与他们锦衣卫明争暗斗,互相下绊子。
像他这样不高不低的百户,就是棋盘上的卒子,往前拱是送死,往后退是无路。
想要活下去,就得把眼睛擦亮点,把心肠练硬点,最重要的是,把差事办好,别出错,别被人抓住把柄。
他拿起旁边有些发硬的布巾擦干脸,开始穿衣服。
动作熟练而机械。
先穿上白色的中衣和贴里,然后是那身标志性的藏青色飞鱼服。
衣服的料子一般,但浆洗得很干净,肩部和下摆用银线绣的飞鱼图案在晨光下微微闪亮。
他仔细地束好腰带,将那柄陪伴他多年的绣春刀挂在左腰。
刀鞘是鲨鱼皮的,刀柄缠着防滑的绳子,己经被他的手摩挲得油光发亮。
冰凉坚硬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踏实。
最后,戴上样式简单的黑色六合帽。
整理好衣冠,镜中的人又变回了那个冷静、干练、眼神中带着审视和冷漠的锦衣卫百户齐祯。
仿佛刚才那个被噩梦惊扰、心有余悸的人,只是个短暂的幻影。
深吸一口气,他推开房门,准备去北镇抚司衙门应卯。
新的一天开始了,是继续处理那些琐碎的案子,还是又有什么新的麻烦在等着他?
他不知道,也不愿多想。
走一步,看一步吧。
在这吃人的世道,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