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松半英寸!”她抓着镀金床柱喘息,银灰色缎面礼服在煤气灯下泛起鱼鳞般的微光,“这简直比马戏团的铁笼还可怕。”
“老爷特意吩咐要穿这件新礼服,”艾玛将鲸骨裙撑套上她的衬裙,蕾丝花边扫落了梳妆台上的玫瑰香水瓶,“听说今晚要迎接印度总督的使者。”
水晶瓶在地毯上滚了两圈,浸湿了昨日刚送来的《泰晤士报》,头条上父亲的照片正被染成淡粉色。
七点整的钟声从楼下传来时,罗曼正对着穿衣镜调整珍珠项链。
马车轮碾过摄政街新铺的鹅卵石,车顶铜铃在暮色中叮当作响。
她拎起裙摆冲下旋转楼梯,鸵鸟毛折扇勾住了栏杆上缠绕的常春藤。
“慢些,小姐!”管家霍金斯举着银烛台追到门廊,“您的舞会手札……”“扔给后厨引火吧!”罗曼跃上马车踏板,镶钻鞋跟踢飞了台阶旁的白玫瑰,“反正每次都是那些老掉牙的流程——致辞、祝酒、跳三支华尔兹,最后在勋爵夫人的哈巴狗吠声里散场!”父亲柯林斯勋爵正借着车窗外的煤气路灯审阅文件,金丝眼镜滑到鼻尖。
听见响动,他头也不抬地敲了敲桃木车厢壁:“第七次了,罗曼。
淑女应当提前半小时整理好装束。”
“那您该发明个蒸汽动力的穿衣机器,”她窝进真皮座椅,裙撑在狭窄空间里挤成一团,“再雇个上发条的淑女替身去赴宴!”勋爵的嘴角抽动一下,羽毛笔尖在《财政预算案》上洇开墨点。
财政部宴会厅的鎏金大门向两侧滑开时,威尼斯水晶吊灯正将四百根蜡烛的光辉洒向科林斯立柱。
长桌上的德比瓷盘盛着淋了白兰地的烤孔雀,银质餐叉柄上财政部徽章的狮鹫图腾抵着罗曼的掌心。
她避开正在高谈阔论的印度总督使者,溜向摆满甜点的桃花心木餐台。
“第五块杏仁蛋糕,”她戳起裹着焦糖的杏仁片,对着镀金餐叉扮鬼脸,“我打赌财政部的厨子往糖浆里掺了***酊,否则那些老头子怎么每年都吃得两眼放光?”吊灯突然熄灭时,她正用叉子尖端拨弄蛋糕上的金箔。
黑暗中有瓷器碎裂声炸响,整张长桌被掀翻在地。
罗曼的裙摆绊在倒下的椅背上,杏仁蛋糕糊住了她的珍珠项链。
当烛台重新亮起,她看见父亲被按在泼满勃艮第红酒的橡木桌面上,《大***》抄本的羊皮纸卷缠住了他的银质怀表链。
“以女王的名义!”禁卫军统领的佩剑劈开墙上的女王肖像画,画框玻璃在猩红制服的金穗子旁迸裂,“柯林斯勋爵涉嫌***东印度公司税款,即刻流放!”罗曼的缎面舞鞋陷进打翻的松露酱里。
她赤脚跑过大理石台阶时,听见自己的珍珠项链在拉扯间崩落。
旋转楼梯的土耳其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但追兵的长筒军靴仍在逼近。
“小姐!”霍金斯从侧门闪出,老迈的手掌将她推进运煤车的帆布下,“去东区码头找朴先生的货船……”煤块硌破了她的丝质长袜。
当运煤车碾过查令十字街时,她透过帆布缝隙看见圣保罗大教堂的穹顶正被乌云吞没。
雨滴混着煤灰流进嘴角,这个从未独自买过面包的姑娘,在车厢角落蜷缩成颤抖的一团。
马车突然急停。
罗曼听见醉汉对着泰晤士河呕吐的声音,还有起重机齿轮转动的吱呀声。
她掀开帆布滚落到潮湿的石板上,左脚的舞鞋早已不知所踪。
东区码头的煤气灯在雨幕中晕成浑浊的黄斑。
她光着脚奔向堆满茶箱的仓库,煤灰在趾间糊成泥浆。
当追兵的皮靴声迫近时,她撞开了印着陌生汉字的木箱——一双手将她拽进黑暗。
黑暗裹着浓重的檀香灌入鼻腔,罗曼的后脑勺撞在某种冰凉的瓷器上。
她想尖叫,但带着茧子的手掌死死捂住她的嘴。
追兵的煤油灯透过木箱缝隙扫进来时,她看清了抵在眼前的翡翠平安扣——孔雀翎羽般的绿光在鎏金丝绦间摇晃。
“税务局的先生们,”头顶传来低沉的男声,伦敦腔里掺着奇异的韵律,“这些木箱装的是要献予女王的贡茶。”
罗曼的睫毛扫过对方绣着金线的袖口,银发被汗水黏在男人青筋微凸的手腕上。
透过茶箱的缝隙,她看见税官的黑漆皮靴碾过满地茶叶碎屑,佩剑正挑起相邻木箱的铜扣。
“我们有可靠情报,逃犯就藏在码头。”
税官的剑尖抵住箱盖,罗曼感觉到搂着她的手臂骤然紧绷。
朴灿烈玉扳指叩击箱壁的清响突然响起:“容我提醒,《东印度公司贸易条例》第三款规定,损坏御用物资者需十倍赔偿。”
他从容的语调像在吟诵诗歌,“这箱中的祁门红茶经武夷山僧侣开光,若失了灵气……阁下可愿同我去温莎堡向陛下解释?”剑尖迟疑了。
罗曼听见纸张抖动的沙沙声,应是朴灿烈在展示通关文牒。
煤油灯的光斑在她裙裾上游移,染着茶渍的银灰缎面正闪着可疑的微光。
“不过是为女王效劳,”税官突然用佩剑敲了敲她藏身的木箱,“开这箱验货总不犯法吧?”冷汗顺着罗曼的脊梁滑落。
朴灿烈突然轻笑一声,云纹袖口扫过她的脸颊:“自然。
只是这箱装着景德镇薄胎瓷——”他故意拖长的尾音里,木箱盖被猛地掀开。
混杂着雨丝的风灌进来,罗曼的瞳孔骤然收缩。
眼前展开的箱内景象让她几乎咬破舌尖——数十个青花瓷罐用稻壳填塞得严丝合缝,而她竟蜷缩在罐子与箱壁的狭缝间,身上不知何时被盖了层绣金线的猩红绸布。
“小心些,”朴灿烈用象牙柄折扇推开税官的佩剑,“去年朴氏商行运往白金汉宫的花瓶,每个价值两百英镑。”
他修长的手指抚过瓷罐上嬉水的鸳鸯,“这只的裂纹,”指尖停在某处釉色细微的差异上,“怕是刚才开箱时震出来的?”税官喉结滚动的声音清晰可闻。
当最后一道煤油灯光撤离仓库时,罗曼的牙齿还在打颤。
盖在身上的绸布突然被掀开,她看见逆光而立的男人正用帕子擦拭玉扳指——那双手骨节分明,虎口处有常年打算盘磨出的薄茧。
“出来。”
他后退半步,黑袍下摆扫过潮湿的地面。
罗曼试图站起时才发现双腿发软,染着煤灰的赤足踩到裙撑钢丝,整个人栽向青花瓷堆。
朴灿烈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她扯散了盘扣,中衣领口露出绣着“慎”字的暗纹。
“帮我!”她攥住他腰间的云纹绦带,袖中滑落的账本在茶叶堆上摊开血手印,“否则我现在就喊人来看东印度公司的走私记录!”朴灿烈眯起眼打量这个狼狈的贵族小姐。
她的金发间粘着茶叶碎屑,蓝眼睛里烧着困兽般的火光,昂贵的蕾丝衬裙裂口处露出膝盖的擦伤——像极了被暴雨打落枝头的白玫瑰。
码头钟声突然敲响,惊起一群灰鸽。
他弯腰拾起账本,玉扳指在晨曦中泛着冷光:“布鲁姆斯伯里宅邸的荞麦枕,希望不会让小姐夜不能寐。”
——东方沉香四轮马车驶过布鲁姆斯伯里广场时,罗曼的眼泪已经把朴灿烈的云锦袖口浸出深色水痕。
她抽泣着掀起天鹅绒车帘,鼻尖几乎贴在镶嵌琉璃的窗格上:“这些房子的红砖颜色丑得像隔夜猪肝!我父亲的乡间庄园用的是意大利大理石……”“安静。”
朴灿烈用象牙柄折扇推开她沾着煤灰的手,“或者下去跟着马车跑。”
当镀金门环叩响时,罗曼险些被自己的裙撑卡在门框里。
她抬头望着帕拉迪奥式拱门上的汉字牌匾,雨水顺着“朴氏商行”的鎏金笔画流进衣领:“这是什么鬼画符?你们东方人连门牌都要写成谜语?”管家林叔举着鲸油灯迎来,昏黄光线照亮楼梯转角的鎏金弥勒佛。
罗曼的蓝眼睛倏然睁大:“老天!你们在楼梯间摆雕像不觉得瘆得慌吗?”她伸手去摸佛像圆润的肚皮,袖口的茶渍蹭掉了金漆。
“浴室在二楼。”
朴灿烈解开被扯松的盘扣,“需要我教您使用淋浴器吗?”罗曼抱着管家找来的素色睡袍,站在瓷砖浴室里手足无措。
她将雕花铜洗脸盆误认为痰盂,把象牙筷当成发簪***打结的金发。
当终于放满热水时,她整个人沉进镀金浴缸,盯着天花板上的八卦木雕发愣:“这房子像个杂货铺!”两小时后,她赤脚冲进书房,湿发在地毯上拖出水痕:“你们管这***褥?”她扯着亚麻床单的一角,细嫩掌心立刻泛红,“这粗糙得能磨碎杏仁!还有那个枕头——”朴灿烈从账本堆里抬头,歙砚的墨汁映出他跳动的眉峰:“荞麦枕安神。”
“安神?”罗曼把荞麦枕砸向书架,惊飞了窗台的白文鸟,“这里面塞的是碎石块吧?我家的鹅绒枕头能装下三个这样的破玩意儿!”飞散的荞麦壳落在《道德经》手抄本上。
朴灿烈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被煤油灯熏疼的眼角:“明日让林叔换。”
“现在!立刻!”她跺脚时踢翻了案头的青瓷笔洗,墨汁泼湿了《伦敦船运名录》,“还有这见鬼的睡袍——”她扯开高领盘扣,“粗麻布磨得我脖子起疹子!我要三百支纱的埃及棉,要薰衣草熏过的里衬,要……”铜制自鸣钟突然报时,惊得她撞翻了博古架上的德化白瓷观音。
朴灿烈在她接住瓷像前抢先扶稳底座,玉扳指与瓷器磕出清响:“明日十点,波特贝罗市场。”
“去买枕头?”她眼睛亮起来。
“买笼子。”
他甩袖扫落袍角的荞麦壳,“关不住的金丝雀,就该锁进竹编鸟笼。”
晨雾还未散尽,朴灿烈的黑漆马车已停在波特贝罗市场入口。
罗曼提着裙摆跳下车辕,鲸骨裙撑撞翻了路边卖报童的《晨间纪事》,沾着油墨的报纸扑簌簌贴在她沾煤灰的裙角。
“这味道!”她捏着鼻子后退,金发扫过堆满腌鲱鱼的橡木桶,“简直像把臭袜子泡在泔水里发酵!”混着肉桂与丁香的异国气息从香料摊飘来,她却又被胡椒呛出眼泪,蓝眼睛里汪着水光望向朴灿烈:“你们东方人靠闻这些打喷嚏的粉末做买卖?”朴灿烈用象牙柄折扇拨开拥挤的人潮,黑缎长袍下摆扫过满地烂菜叶:“跟上。”
罗曼的注意力瞬间被古董摊的玳瑁梳吸引。
她拽下左耳的珍珠坠子拍在摊位上,浑然不知那颗南洋珠能买下整条街的梳子。
小贩眼珠一转,殷勤地捧起鎏金镜:“小姐好眼光!这可是埃及艳后戴过的……”“胡扯!”她将梳子***蓬乱的金发,“埃及人会用扬州漆器工艺?”镜中映出朴灿烈抽搐的嘴角——那梳背分明刻着汉字“扬州漆造”。
骚动在此时爆发。
一个满脸雀斑的男孩撞开锡器摊,朴灿烈腰间的翡翠鼻烟壶在空中划出绿光。
罗曼的阳伞尖猛地钩住小偷裤脚:“站住!你偷了……”腌鲱鱼汁从倾倒的木桶里泼溅而出。
朴灿烈折扇“唰”地展开挡在她面前,鱼腥味混着香料沫在绢面上炸开。
小偷在滑腻的地面摔了个仰八叉,鼻烟壶滚进排水沟的刹那,罗曼提起裙摆就要往臭水沟里跳。
“两百英镑。”
朴灿烈用扇骨勾住她后领,“够买二十个鼻烟壶。”
“但这是你祖父传下来的!”她扭头时玳瑁梳卡进他扇骨缝隙,“《淑女礼仪手册》说见义勇为是……”“《淑女礼仪手册》没教你用珍珠换赝品?”他扯回被梳子缠住的扇子,扬州漆片噼里啪啦掉进阴沟。
市场另一端突然响起汽笛声。
铸铁蒸汽茶炊喷出的白雾里,罗曼盯着自己沾满鱼鳞的裙摆惊呼:“我的巴黎定制裙!”转瞬又笑出声,“现在倒像那些画家追捧的‘做旧风’!”她转着圈展示污渍斑驳的裙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