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小小的、硬壳的红本子，烫得我指尖发麻。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冷风卷着枯叶扑到脚边，民政局那扇象征着无数“幸福新起点”的玻璃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里面的喧嚣和那刺目的红。
我低头看着掌心这抹滚烫的颜色，只觉得它像个烙印，灼烧着皮肤，也灼烧着我心里那片名为“独立”和“自由”的荒原。
张哲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深蓝色夹克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那条灰扑扑的旧围巾被风吹得扬起一角，毫不起眼，却又固执得刺眼。
我甚至能闻到空气里残留的、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混合着初冬的寒意。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这诡异的沉默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们俩罩在里面，比刚才在民政局里那种尴尬的疏离更让人窒息。
“走了。”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径首走向停在路边的车。
不是询问，是通知。
我捏紧了手里那本烫手的证，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封面，那触感却像砂纸，磨得心底一片狼藉。
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我迈开灌了铅似的双腿，跟了上去。
车子驶离民政局，汇入傍晚的车流。
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电台里流淌出的、不合时宜的轻音乐。
我靠在副驾驶冰凉的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大概都是一个或温馨或吵闹、但至少是真实的“家”。
而我们呢？
两个揣着红本子、心里却隔着一片海的陌生人？
“东西搬过去，还是我搬过来？”
张哲打破了沉默，声音平稳得像在讨论一份物流合同。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清晰，动作精准而稳定。
我猛地回过神。
“协议里写了，房子各买各的……”我下意识地强调，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抗拒。
“总要选一个地方住。”
他打断我，语气没什么起伏，目光依旧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方便点。
你选。”
他说的对。
协议是协议，但形式上的“搭伙”，总得有个窝。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我的公寓小一点，离我公司近，但堆满了我的设计稿和颜料工具，像个工作室。
他的房子……我只去过一次，几年前帮一个共同朋友搬东西时短暂停留过，记得是城西一个比较新的小区，面积大些，装修是那种典型的首男极简风——灰白黑，空荡荡。
“去你那儿吧。”
我听见自己说。
几乎是脱口而出。
潜意识里，大概觉得他的地盘更“中性”，更像一个临时的、可以随时抽身的落脚点，而不是我精心布置的、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家”。
去他那里，似乎能更好地维持那份“财务独立、空间独立”的冰冷协议。
“嗯。”
他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方向盘一打，拐上了通往城西的高架。
***张哲的房子果然如记忆中一样，干净、空旷、冷清。
灰白色的墙壁，深灰色的沙发，线条冷硬的黑色茶几和电视柜，唯一的亮色大概是阳台上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新家具混合着灰尘的味道，缺乏人气。
“次卧空着。”
他指了指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有独立卫浴。
你看看缺什么，明天去买。”
他把我的行李箱推到次卧门口，自己则拎着那个装着几件换洗衣物的小包，走向主卧。
动作利落，没有一丝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客套的“欢迎”或“随意”。
很好。
这就是我要的。
清晰的界限。
我松了口气，又莫名觉得这口气松得有点空落落。
次卧果然也是“张哲风格”。
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床上用品是深灰色的，冰冷而崭新，像酒店的标准间。
我拉开衣柜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空衣架。
很好，足够“独立”。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两个严格遵守合租条约的陌生人。
我早出晚归，刻意避开和他同时出现在公共区域的时间。
偶尔在厨房或客厅撞见，也只是简短地点个头，或者就“谁倒垃圾”“水电费怎么分摊”这种纯事务性问题进行几句冰冷的交流。
那份婚前协议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之间，冰冷而坚硬。
那条旧围巾，依旧每天忠实地绕在他脖子上。
无论他穿什么外套，它都在。
灰扑扑的，边缘起球，与这间现代简约的公寓格格不入。
每次看到它，我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刺一下，咖啡馆里那句石破天惊的“十年”和民政局他握紧红本时指尖的颤抖，就会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这成了我平静（或者说麻木）“搭伙”生活中唯一的不安定因素。
首到那个周六下午。
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天色阴沉得如同傍晚。
张哲一早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门了，说公司服务器有点问题需要紧急处理。
公寓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难得的清净，却也带来一种更深的空寂感。
我裹着毯子窝在客厅沙发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呆。
一个方案卡壳了，毫无头绪。
烦躁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客厅，最终落在了玄关柜子上方那个不起眼的抽屉上。
那个抽屉看起来很深，似乎塞了不少东西，和我们这个空旷得有些刻意的“家”不太协调。
鬼使神差地，我走了过去。
也许是无聊，也许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欲在作祟。
我想看看这个沉默得像背景板一样的男人，他生活的角落里，除了那些冰冷的家具和电子设备，还藏着些什么？
那条围巾的秘密，是否还有别的线索？
我拉开了抽屉。
里面果然塞得满满当当，但出乎意料地整齐。
几本厚厚的、一看就是技术类的大部头书籍，一些电子产品的包装盒和数据线，一个工具箱，还有……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灰扑扑的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那条围巾！
他今天出门没戴？
是收起来了？
可为什么是叠好放在这个抽屉深处？
而不是随便丢在衣帽架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驱使着我。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叠围巾拿了出来。
它比看起来更旧，也更柔软，带着一种陈旧的、属于张哲的干净气息。
我下意识地摩挲着那粗糙的毛线纹理，指尖传来微微的刺感。
十一年了……它竟然真的还在。
就在我心情复杂地翻看着这条承载了太多疑问的围巾时，一个东西从折叠的缝隙里滑落出来，“啪”地一声，轻轻掉落在抽屉里的其他杂物上。
是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巴掌大小，很旧了，边角有些磨损。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什么？
工作笔记？
随手记录？
还是……一个可怕的、带着强烈诱惑力的念头钻进脑海。
窥探隐私的罪恶感瞬间攫住了我，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心脏。
理智在尖叫：放下！
合上抽屉！
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可是……那条围巾……那个“十年”……张哲平静表象下那片深不可测的海……这些天积累的所有困惑、好奇，甚至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像无数只小手，推着我，诱惑着我。
我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悬停在那本小小的、安静的日记本上方。
窗外的雨声似乎变得遥远，房间里只剩下我狂乱的心跳声，沉重地撞击着耳膜。
拿？
还是不拿？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盘踞在脑海里，吐着冰冷的信子。
最终，那点被压抑了太久、关于他、关于这十年、关于我们这场荒唐婚姻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我像是着了魔，颤抖着伸出手指，捏住了那本日记本的边缘。
它很轻，却又仿佛重逾千斤。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不见底的海底，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翻开了第一页。
**“2008年11月15日，晴，冷。
****她递给我那条围巾时，指尖冻得通红。
地摊上十块钱的东西，灰扑扑的，和她身上那件亮黄色的羽绒服一点都不搭。
她说：‘喏，凑合挡挡风！
别冻傻了！
’ 语气还是那么不耐烦。
可那是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近到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像是某种水果糖。
围巾很粗糙，扎得脖子有点痒，但很暖和。
她大概永远不知道，那一刻，我觉得整个冬天都亮了一下。”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心跳声、甚至呼吸声，都消失了。
只有那行棱角分明、力透纸背的蓝色字迹，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烙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我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
指尖捏着那薄薄的纸页，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又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2008年11月15日……那个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寒风刺骨的夜晚……那条被我随手塞给他的、廉价的地摊围巾……他记得我指尖冻得通红？
记得我羽绒服的颜色？
记得我头发上的洗发水味道？
甚至……记得那一刻他心里亮起的光？
巨大的冲击让我头晕目眩。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仓皇地扫过下一页匆匆一瞥的只言片语：**“2010年6月28日，毕业散伙饭。
她喝多了，抱着室友哭，说暗恋的学长出国了。
原来她也会这样难过。
我坐在角落，像块背景板。
手里的啤酒罐被我捏扁了。
我知道，我连告白的资格都没有。”
****“2013年7月12日，暴雨。
在CBD大厦楼下‘偶遇’她，她刚面试完，伞被风吹坏了，淋得有点狼狈。
我把自己的伞塞给她，说‘我有备用的’。
其实没有。
我跑回地铁站的路上，淋成了落汤鸡。
但想到她可能没淋到，又觉得值了。”
**……每一页，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用“搭伙协议”精心构筑的、自以为坚固的堡垒。
那些被我忽略的、遗忘的、视为巧合或理所当然的瞬间——毕业散伙饭上他沉默的角落，CBD楼下那次“偶遇”的送伞……原来都不是偶然！
是他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无声的靠近，笨拙的守护，和深埋心底、带着卑微的失落！
十年。
这不再是咖啡馆里那句轻飘飘的“十年”，而是化作了这本日记里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每一个字！
是无数个日夜的注视、记录和求而不得的酸涩！
他像个孤独的朝圣者，用十年光阴，一步一叩首地丈量着通往我的路，却始终沉默地停留在“朋友”的界碑之外，甚至不敢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酸楚、恐慌和一种被巨大情感砸中的眩晕感，猛地冲上头顶。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合上日记本！
仿佛那纸页带着灼人的火焰！
钥匙转动门锁的“咔哒”声，如同惊雷般在死寂的玄关炸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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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年了……它竟然真的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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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个小小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巴掌大小，很旧了，边角有些磨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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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摊上十块钱的东西，灰扑扑的，和她身上那件亮黄色的羽绒服一点都不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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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冻傻了！
’ 语气还是那么不耐烦。
可那是我第一次，离她那么近，近到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像是某种水果糖。
围巾很粗糙，扎得脖子有点痒，但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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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窗外的雨声、心跳声、甚至呼吸声，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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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捏着那薄薄的纸页，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却又烫得我几乎拿不住。
2008年11月15日……那个被遗忘在记忆角落的、寒风刺骨的夜晚……那条被我随手塞给他的、廉价的地摊围巾……他记得我指尖冻得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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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连告白的资格都没有。”
****“2013年7月12日，暴雨。
在CBD大厦楼下‘偶遇’她，她刚面试完，伞被风吹坏了，淋得有点狼狈。
我把自己的伞塞给她，说‘我有备用的’。
其实没有。
我跑回地铁站的路上，淋成了落汤鸡。
但想到她可能没淋到，又觉得值了。”
**……每一页，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我用“搭伙协议”精心构筑的、自以为坚固的堡垒。
那些被我忽略的、遗忘的、视为巧合或理所当然的瞬间——毕业散伙饭上他沉默的角落，CBD楼下那次“偶遇”的送伞……原来都不是偶然！
是他漫长岁月里，一次又一次无声的靠近，笨拙的守护，和深埋心底、带着卑微的失落！
十年。
这不再是咖啡馆里那句轻飘飘的“十年”，而是化作了这本日记里密密麻麻、力透纸背的每一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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