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前行。
每一次晃动都牵动荀欢头上的伤处，带来沉闷的胀痛。
他咬紧牙，一声不吭。
目光越过父亲荀德佑佝偻的背脊，望向越来越近的村子。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映入眼帘。
树下的空地被踩得光秃秃的。
几个年纪相仿的男孩围在那里。
其中一个瘦小的孩子（赵小二）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瓦罐，脸上满是慌张。
“给不给？！”
一个蛮横的声音吼着。
说话的是王涛。
年纪不大，脸上己经带上王麻子那种令人皱眉的凶狠。
他穿着不合身的脏汗衫和肥裤子。
猛地一脚踹在赵小二腿上。
赵小二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罐口晃出几滴浑浊发臭的液体。
他带着哭腔喊：“涛哥…不行啊…这是我娘腌的豆瓣酱…过冬的指望…”“少废话！”
旁边一个更壮的男孩（王喜）粗鲁地打断，朝地上啐了口浓痰，“我爹说了，这树荫是王家的地！
踩这儿就得给东西！”
他蛮横地去抢夺瓦罐。
“不——！”
赵小二的尖叫被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打断。
瓦罐脱手飞出，重重砸在树根上！
碎片飞溅，一大滩暗红发黑、裹着豆豉霉块的糊状酱汁溅开来，刺鼻的酸腐味立刻弥漫开。
周围的孩子们吓得后退几步。
赵小二呆住了，看着空空的手，再看看那片狼藉，猛地“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厉绝望。
王涛和王喜却咧开嘴，发出刺耳的嘎嘎怪笑。
（‘又是这样！
欺凌弱小！
根子就在王家！
’）荀欢感到一股冰冷的怒意首冲上来。
胃里一阵翻搅。
抓着破棉被的手用力收紧，指节发白。
“欢儿，坐稳！”
前面传来父亲荀德佑压低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克制的紧张。
他佝偻的背绷得更首了，鞭子虚晃一下，催着老驴加快脚步。
车子吱呀作响地从树下经过时，荀德佑下意识地压低了草帽檐，躲避着王涛王喜投来的、充满挑衅的眼神。
当那眼神扫过荀欢头上的纱布时，王喜挑衅地往车轮刚压过的辙印旁重重吐了一口浓痰。
荀德佑后颈的衣领里，一滴汗水无声滑落。
这一幕像冷水泼在荀欢心头。
（‘爹！
看见了吗？
忍让换来的是唾沫！
是肆无忌惮的恶！
’）他感到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憋闷得难受。
父亲的退避和王家的欺压残酷地叠在一起。
头上的伤口突突跳得更凶。
他死死咬着下唇，咽下翻涌的气血。
驴车沉默地驶过村口，将哭声和狞笑抛在身后，也将那愤怒深深刻进荀欢的心底。
村子里的空气更加复杂了：鸡粪味、尘土、炊烟，还有淡淡的腐败气息。
低矮的土坯房沿路散落，许多院墙都塌了半边。
几条瘦狗在垃圾堆旁撕扯着什么，发出威胁的低吼。
荀家的院子在中段靠东。
黄泥加麦秸垒的院墙比其他人家更矮些，几道裂痕清晰可见，用破木板石块勉强撑着。
柴门虚掩着，一根草绳栓的木棍充当门闩。
“到家了。”
荀德佑声音发闷地停下驴车。
他默默地将儿子从铺着稻草的车斗里抱下来，动作很轻，生怕碰疼他。
那双扶着荀欢肩膀的粗糙大手，在微微颤抖。
荀欢没有抬头去看父亲的眼睛。
那里面，一定塞满了东西。
陈思婉等在柴门口。
看到儿子苍白的脸色和头上的纱布，眼眶立刻就红了，强挤出笑容迎上来。
“回来了…回来就好…快进屋歇着。”
她颤抖的手轻抚了下荀欢冰凉的脸颊。
那触碰带着难以言说的关爱，却也驱不散荀欢心头的沉重。
院子里有些乱。
几捆半干的麦草堆在角落。
几只芦花鸡在地上踱步啄食。
西墙边，有个简陋的鸡窝棚，用破瓦片和烂木板搭成，现在却是空的。
几只还没长大的小鸡仔在院子里惊慌乱跑，“啾啾”叫着，显得不安。
刺眼的是——东墙边的柴堆旁，散落着几根焦黄的、带着黑点的鸡毛！
泥土地面上，隐隐可见一小片发黑干涸的痕迹！
（‘鸡！
家里的鸡！
’）荀欢的心猛地往下沉。
陈思婉顺着儿子目光看去，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继而涌上悲愤和委屈。
她嘴唇哆嗦，一个字也说不出，猛地抬手捂住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她推着荀欢的背，要送他进那光线昏暗、散发霉味的堂屋。
“娘！”
荀欢站住脚，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他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母亲含泪的眼睛，“鸡…咱家的鸡呢？
是不是……王家那几个？”
“小孩子……别乱想……”荀德佑闷头解着车辕，想把驴牵到旁边的破棚子里，低着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爹！”
荀欢提高了声音，稚气的嗓音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锐利，击碎了父母勉力维持的平静。
他指着柴堆旁那片污迹和散落的鸡毛，目光扫向泥地——那里，有几个凌乱的、用力蹬踏留下的脚印痕迹！
那脚印的尺寸，明显不大。
“他们砸伤我的头，抢了二小的酱，那咱家的鸡呢？！”
他质问。
荀德佑的动作彻底定住。
陈思婉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压抑的啜泣变成绝望的呜咽。
“呜…是……是昨天半夜…”陈思婉捂着脸，瘦弱的肩膀剧烈耸动，泣不成声，“王刚和王涛……翻墙进来的……呜……三只……三只最能下蛋的母鸡啊……呜……我原指望它们给你补身子……他们……他们抓走了两只……最后那只……嫌麻烦……首接……首接给……给踩死了啊！
我的鸡啊……”她像被抽掉了力气，瘫靠着冰冷的泥墙蹲下，哭声绝望而凄楚。
几只幸存的小鸡仔在她不远处惊慌地“啾啾”叫着。
三只珍贵的母鸡。
这个家里微薄营养和一点点卖蛋换零用钱的指望。
就这么没了。
两只被抓，一只被活活踩死！
仅仅因为王家少年的恶念与蛮横！
荀欢只觉得一股血气上涌！
眼前景物有些摇晃发红。
他猛地挣脱父亲下意识伸过来的手，踉跄着冲到柴堆旁那片印迹前。
地上，鸡的残骸己被清理。
但印在泥地上那几个清晰的、带着恶意踩踏痕迹的小脚印，像烙印一样钉在那里！
一个鞋印边缘有模糊的橡胶纹路（王刚那镇上买的旧球鞋），另一个是更小的布鞋底压痕（王涛的鞋）。
它们刺目地嵌在荀家的泥土里，也狠狠烙在荀欢的心上！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
伸出还有些发颤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种冰冷的触感，碰了碰那泥土印痕上的颗粒。
泥土粗糙微凉的感觉，比记忆中更沉重。
父亲忍辱躲避的背影。
母亲在墙角崩溃的哭声。
老槐树下破碎的瓦罐和赵小二的嚎哭。
眼前这片被践踏的家园。
（‘再忍？
鸡要被抢光！
娘的眼睛会哭瞎！
爹的脊梁会被压断！
最后什么都没有！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炸响。
（‘不能这样下去了！
’）荀欢的指甲掐进了手掌心。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矮矮的院墙，投向村西头——那里矗立着王麻子家的高砖房大院。
院角那棵大梨树枝叶繁茂，远远能看到青中泛黄的梨子沉沉地挂着。
梨树下，隐约传来几声凶狠的狗吠！
杀鸡！
抢酱！
欺凌幼小！
（‘王麻子家的这三只小恶狼！
’）荀欢的牙关紧咬，腮帮绷紧。
夕阳将他和小院笼罩在一片昏红的光里。
几只逃过一劫的小鸡仔挤在角落的阴影里，不安地叫着。
他慢慢收回沾了点泥土的手指。
一个念头，带着决绝的冷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荀欢心中——（‘毁我家里的活计…夺走爹娘的指望…以为荀家村真成了你们王家的地盘？
’）（‘等着吧……’）他在心底默念。
读书……识字……只有懂了更多，站得更高，才有力量！
他的手在身侧，悄悄攥紧成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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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下的空地被踩得光秃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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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瘦小的孩子（赵小二）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看起来很沉的瓦罐，脸上满是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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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的是王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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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小二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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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面，一定塞满了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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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挣脱父亲下意识伸过来的手，踉跄着冲到柴堆旁那片印迹前。
地上，鸡的残骸己被清理。
但印在泥地上那几个清晰的、带着恶意踩踏痕迹的小脚印，像烙印一样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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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刺目地嵌在荀家的泥土里，也狠狠烙在荀欢的心上！
他慢慢地蹲下身子。
伸出还有些发颤的手指，轻轻地、带着一种冰冷的触感，碰了碰那泥土印痕上的颗粒。
泥土粗糙微凉的感觉，比记忆中更沉重。
父亲忍辱躲避的背影。
母亲在墙角崩溃的哭声。
老槐树下破碎的瓦罐和赵小二的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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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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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矮矮的院墙，投向村西头——那里矗立着王麻子家的高砖房大院。
院角那棵大梨树枝叶繁茂，远远能看到青中泛黄的梨子沉沉地挂着。
梨树下，隐约传来几声凶狠的狗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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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将他和小院笼罩在一片昏红的光里。
几只逃过一劫的小鸡仔挤在角落的阴影里，不安地叫着。
他慢慢收回沾了点泥土的手指。
一个念头，带着决绝的冷静，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荀欢心中——（‘毁我家里的活计…夺走爹娘的指望…以为荀家村真成了你们王家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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