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药渣烫到枝条,白梅瑟缩零落。
我才恍然惊觉——原来有些花,熬得过寒冬,却受不得暖春。
是我不识好歹,错将裴砚当成了宝。
1.裴砚带我拜见新妇赵清澜时,她的手中正把玩着我送给裴砚的羊脂玉环。
那是五年前,我亲手替裴砚系在出征腰带上的定情信物。
“叮——”玉环摔在台阶上发出脆响,竟和当年我亲手为他戴上时一模一样。
我蹲身去拾,却被裴砚的鹿皮靴捻住指尖:“脏了的东西,何必再捡?”他掌心的温度还沾染着昨夜替我揉膝时的暖,此刻却把赵清澜的绢帕塞进我渗血的手心:“擦干净,莫污了郡主的眼。”
2.看着裴砚将赵清澜身护在怀里边,我的喉间突然泛起腥甜。
那是当年替他试毒留下的后遗症。
那时他捧着药碗哄我:“阿蘅,这苦你咽半分,我便替你疼九分。”
如今我呕在他靴面的血,倒比汤药更让他嫌恶。
“兄长教训的是,是阿蘅不懂事了。”
我笑着说出这句话,明显感受到,裴砚的后脊僵了一下。
3.裴砚落魄时,唤我“吾妻蘅”;裴砚功成名就时,唤我“吾妹阿蘅”。
他说,京城是个是非场,朝中多少人对他虎视眈眈。
他宁可以兄长的名义护在我身边,不叫我受半分委屈。
我以闺阁女子的身份替他打理后宅琐事,甚至为他挡下政敌毒酒,落下咳疾。
如今,看着他拥郡主于怀,还要开开心心唤一句“嫂嫂。”
赵清澜眸光落在我脸上,似笑非笑,“你就是沈蘅?”“那个上不得台面的义妹沈蘅?”我垂眸不语,掐在掌心的指尖却生生泛疼。
“你救裴砚有功,又是她的义妹,本郡主少不得为你筹谋一件好亲事。”
“裴郎说是不是?”裴砚对着赵清澜宠溺微笑:“郡主说的是。”
那一刻,我心底最后一丝期冀都化为泡影。
4.我是个医女,开药馆为生。
却在承平七年凛冬,从后巷里拖出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
那便是裴砚。
他受伤很重,又从不开口说话,我便以为他是个哑巴。
于是,我所有的心事都当着他的面一一诉说。
从开医馆的不易,到被地痞流氓的欺压,以及对娘亲的思念。
“反正你是个哑巴,听听我的心事怎么了?”“我不管,我救了你,你便要听我的!”我不管不顾,把裴砚当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
裴砚从来没有回应过我、也从来没有拒绝过我。
“小哑巴,看看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小哑巴,我跟你说,巷口的刘大婶又凶又不好说话,你离她远些……”“小哑巴……”“小哑巴……”……我一句又一句小哑巴叫着,甚至一度以为,裴砚又聋又哑。
“小哑巴,你虽然又聋又哑,但你长得真好看~”“若我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成亲,你娶我可好?”我一边替裴砚上药,一边开玩笑般说道。
5.我以为,裴砚就是个哑巴。
直到——街上的地痞尾随我进了家,还口口声声说,让我给他当娘子。
我又气又急,想要跟他拼命。
这时候,裴砚站了出来。
他只说了一个字,“滚!”裴砚的力气极大,轻轻一捏地痞的胳膊,就让地痞疼得逃跑了。
我眨眨眼,惊得呆在原地:“你、你不是哑巴?”裴砚没有理我,继续捣药。
6.在我不停的追问下,我才知道了裴砚的身份。
他本就是寒门武将,又因为作战不利,中了敌人的圈套,这才伤痕累累得逃了出来。
现下,他被我养得极好。
身上的伤结了痂,只要好好养着,自然能好利落。
但裴砚却不走。
他依然沉默,帮我采药、帮我晒药,还跟着我出诊。
他好像我的影子,站在三步开外的地方,默默守护着我。
我开玩笑说,“裴砚,你赖着不走,难不成喜欢我?”裴砚沉默不语。
7.后来,有人连送三道密信,召裴砚回京。
临走时,他在我的墙外徘徊很久。
“裴砚,你要再不启程,天都要黑了。”
我笑。
裴砚突然一把抱住了我。
他的气息微沉,带着一丝霸道:“你说过,若你过了二十五岁还没成亲,就让我娶你。”
“沈蘅,不准嫁给别人。”
他留下这句话,直接翻身上马,打马朝着京城方向而去。
8.裴砚给我寄来很多京城的小玩意儿。
他送我的每一封信,都写着“吾妻蘅”。
我从一开始的羞窘,到后来的期盼,我想,我也喜欢裴砚。
9.再次听到裴砚的消息,是他又上了战场。
少年将军凭着一腔热血拼杀,却又身受重伤。
为了陪他,我关了医馆,以军医的身份入了军营。
当裴砚看到我的那一瞬,他的眼亮得吓人。
“阿蘅,你来了。”
看着他再次崩开的血口,我心疼得流出泪来。
手指摩挲过他的伤痕,“疼吗?”“不疼。”
“有你在,便不疼。”
10.我随裴砚的大军辗转过很多地方。
西北苦寒,我生着病,却不敢倒下。
营中众多将士等着我医治,裴砚也需要我站在他的身边。
最艰难时,营中粮草不继,京中又许久没有消息。
将士们啃草根为食。
我看不过去,便将爹娘留给我的嫁妆典当,想要解一时之急。
那枚羊脂玉环便是其中之一。
裴砚得知我典当了所有嫁妆后,带刀杀到典当行里,这才赎回羊脂玉环。
“阿蘅莫不是信不过我?”“西北之困,亦是朝廷之困。
你的那点嫁妆,又如何负担得起数万将士的生死?”他示意我将羊脂玉环替他戴上。
“阿蘅若不想要,那不如替我系上,当做定情信物可好?”他一本正经,我却红了脸庞。
11.后来数年,那枚玉环都系在裴砚腰上。
我以为,只要玉环还在,裴砚待我的心便不变。
孰料,玉环终究落在了赵清澜手中。
看着裴砚拥着赵清澜离开,我缓缓站起了身。
丫鬟青鸢将那枚碎掉的玉环捡起来,托到我面前,“姑娘可还要留着?”我垂下眼,抚过玉环上的纹路,心尖带着麻木的刺痛。
他不知道,玉环的内侧被我刻了字。
不是“平安”,而是“吾夫裴砚”。
“留着吧。”
我说。
“不要让我看见便好。”
每见一次,便是一次心痛。
12.傍晚,裴砚喝了酒,来了我的院子。
“阿蘅可是在怪我?”他像往常一样,想要触碰我的脸,却被我躲了过去。
我别开头,不看他:“兄长,这样不合规矩。”
这是我第二次唤他兄长。
裴砚脸上羞恼,抬手捏住我的下巴,想要从我的眼中看出情绪。
“阿蘅,你在闹什么?”他语气染着沉沉的恼,“她是郡主,向来金尊玉贵,你就非要同她一般计较吗?”一滴泪从我眼角滑落下来。
我如何不恼?我认定的夫君,为了功名利禄,娶了郡主为妻。
而我,只能当一个见不得光的“义妹”。
难道我连恼怒一下都成了罪过?我直视着他,亲了他一下。
“这不是你常对我做的事?”“我的……好兄长?”裴砚的呼吸乱了一瞬。
他想要回应我,却被我一口咬了回去。
血腥味蔓延在口腔,带起一阵苦涩。
我背转过身去,强压下喉头汹涌的咳意,“滚!”13.裴砚被气走了。
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承平十年,裴砚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将军。
那时,他刚率大军入京,在朝堂上所树政敌颇多。
一次,恭亲王邀他宴饮,有小厮端来一杯酒。
是我察觉不对,替裴砚挡了过去。
也是自那以后,我便落了咳疾。
每逢凛冬雪天,咳意便汹涌得撕扯着胸膛,疼得翻来覆去,无法入眠。
裴砚每晚都要抱着我入睡。
他愧疚难当,“阿蘅,这病是你替我落下的。”
“我裴砚此生定不负你!”……14.言犹在耳,裴砚却转头另娶他人。
我将昔日留下的药渣一一烧掉。
整整七筐,却压制不住那杯毒酒对身体的伤害。
药喝得多了,身上便沾染了药气。
赵清澜不喜这股味道,一个眼神,裴砚便护在了她面前。
曾经的他会用战袍替我裹伤,而今看到我咳出的血浸透帕子,只是皱眉道:“义妹该少沾染些药气。”
……“姑娘,剩下的药渣可要一并烧了?”青鸢问我。
“烧了吧。”
我说,“以后就在自己院子里吧,小心药气沾惹了嫂嫂。”
“姑娘你看,这是什么?”烧到第七筐时,青鸢指着炉中的一点金色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