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河畔洗涤杀猪刀时,忽见岸上冲来一贵妇,她昏倒在地,
身上的绫罗绸缎被水中的石子划破,露出道道裂口,青紫的伤口触目惊心。
她手中紧握着一枚金制平安锁,我探了探她的鼻息,尚有气息,便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
一手拎着杀猪刀,将她扛回了家。家中的草席还算干净,我替她换了湿透的衣裳,
让她躺在席上,又从柜中取出一床棉被,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可她身子仍在颤抖,
浑身冰凉,我便从后院的茅草堆里抱来一堆茅草,在炕上生起了一堆火。屋内顿时暖和起来,
贵妇的身子也渐渐回暖,但她依旧昏迷不醒,口中喃喃念着:“阿芸,阿芸。
”看来这个名字对她至关重要。我烘着衣物,心中犯愁,她这般不醒可如何是好?
看她的模样,应是病了。我平日里生病,从不找郎中,那郎中费钱得很,瞧两眼就开几副药,
便是好几两银子,简直是黑心。不如给她喝碗胡椒汤,吃碗猪油拌饭来得实在。
可当我望向床上的贵妇,她那如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一看便是从小娇生惯养。
我从箱子底下的暗格里翻出一袋碎银子,咬了咬牙,请来了城北的郎中。那郎中果然黑心,
赶路费就是一吊铜钱,摸了脉象又是两吊,最后开了两副汤药,足足花了五吊铜钱。
我心疼地掏着银子,郎中看着贵妇,狐疑地问我:“丫头,这妇人与你素不相识,
你何苦要救她?”“莫非,你是看上了她手上的金平安锁?”他接着说,“那可是个宝贝,
老值钱了。”我将银子拍到他手上,将他踹出门外:“胡说什么!你若敢把今天的事传出去,
以后你家就别想在我的摊子上买到肉!”其实,我救这贵妇的原因很简单,就是遇到了她。
阿娘曾教诲我,做人要行得正坐得端,总不能见死不救。我在炉子上熬着汤药,汤药很苦,
我又掰了一小块方糖丢进去。一勺一勺地喂给贵妇,这药贵有贵的道理,贵妇喝完一碗后,
竟然悠悠转醒。她睁眼看到我,又环顾四周,愣住了:“这是哪儿?
”我将遇到她的经过一一道来,贵妇红着眼眶听完,又看着手上的金锁,
忍不住抽泣起来:“阿芸,阿芸……我的女儿啊。”我没见过妇人这般哭泣,
隔壁的陈大妈倒是常哭,哭她那不成器的丈夫,可她边哭边拿菜刀往案板上剁,
半点柔弱不见,只让人觉得彪悍。而眼前的贵妇哭得却让人肝肠寸断,感同身受。
我摸着脑袋,正思考如何安慰,生怕她哭岔了气再晕过去。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我舅舅一家。他们一进门,舅娘便拉住了我的手,笑得热络:“顾丫头,
听李屠夫说你今天猪肉卖得好。”“想来这些年你也攒了不少钱,
你看你这个表哥也老大不小了,要讨个媳妇了。你知道的,你舅舅没本事攒不下钱,你看,
都是一家人,这钱……”三言两语,交代了来意,他们是来向我要钱的。
我摇了摇头:“舅娘,来得不巧,我恰好没钱了。”舅娘面色一急,
声音高了起来:“顾丫头,你个没良心的!你爹娘死得早,是我们家把你养大的吧?
现在你表哥要用钱了,你倒藏着掖着了。你表哥是家里唯一的男丁,
你就这样看着他讨不上媳妇?”“快点把钱交出来,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还给我耍心眼子!
”舅舅也在一旁帮腔,“顾丫头,你舅娘说得对,你表哥讨媳妇是头等大事。你一个姑娘家,
自然要帮你表哥一把,好让咱们家延续香火。”长得滚胖的表哥也哼了一声:“我看,
她就是想嫁人了,偷偷攒彩礼呢。”三人互相配合,誓要从我这里榨出点银子来。
我将装银子的袋子往桌子上一倒,只抖落出几个碎银:“我说了,没钱了。”舅娘两眼一横,
将这几个碎银收进袋子里,就要去翻箱倒柜:“你个小浪蹄子,有什么要用钱的地方?
一定是把银子藏起来了。”正当我和他们僵持不下时,贵妇突然开了口:“各位,是我不好。
想来顾姑娘是为了我,去找了郎中诊治,才破费了的。”说罢,她便伸手往头上摸去,
可河里湍急的水流早已将她头上的发簪冲得干干净净,连带着身上其他的珠宝。
贵妇摸了个空,抱歉地一笑:“这些银子,我日后定会加倍奉还,
还请几位不要为难顾姑娘……”话还没说完,舅娘眼尖地盯上了她手上的平安锁,
眼睛直勾勾的,几乎要扑上来:“哪等得上什么日后,我看你手上的平安锁倒是个值钱的。
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家顾丫头救了你一命,你便用那个平安锁来换吧。
”贵妇面色一白,握着平安锁的手攥紧了几分:“夫人,
这平安锁与我遇难的孩子有极深的渊源,恕我实在不能将它交予你。
”舅娘啐了一口:“前脚刚说要报恩,后脚就反悔。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这个金子打的锁。
你今天若是不给,那我们一家就不走了。顾丫头是为了救你才花了银子的,
要是我儿子娶不上媳妇,就都怨你!”贵妇的面色白了又白,看了看我,
又看了看如狼似虎的舅舅一家,手上有了些犹豫。她醒来时本就落了泪,
现在眼眶更红了:“阿芸,阿芸……也罢,终究天人永隔,徒留一个念想罢了。阿芸,
娘对不起你。”攥着平安锁的手松了松,舅娘见状就要来夺。我大喝一声:“你敢!”说罢,
拿起案板上的杀猪刀将舅娘拦住,“她说了不想给,你抢个什么?
而且你家儿子娶不上媳妇关我什么事?你们自己好吃懒做天天找我借钱,
现在要讨媳妇了知道急了?你家儿子讨不上媳妇是活该,身子比我杀的猪还壮,
哪家姑娘看得上他?”舅娘面色涨红,看着我横在桌子上的杀猪刀,又不敢上前,
只能号啕大哭:“我们家养了个白眼狼啊!从小把你拉扯大,结果现在却这样狼心狗肺。
”我冷笑一声:“拉扯大?我爹娘留下的房产全被你们吞了,
搞得你们一家吃了多大的亏似的。要滚就快滚!”说罢,我挥起杀猪刀,逼向舅舅一家。
“你……你……你!”舅娘又气又恼,但又碍于杀猪刀,终是步步后退。
而好吃懒做不干农活的舅舅和胖成球的表哥自然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只能恨被逼退至门外,
灰溜溜地走了。我将房门重新关好,又将杀猪刀放回原位。转头一看,贵妇正惊奇地看着我,
眨了眨眼睛,噗嗤一笑:“顾姑娘,没想到你看起来瘦瘦弱弱的,
却……”她一时找不到形容词。我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走到她面前,
将平安锁往被子里掖了掖:“你是落难了来这的吧?我们这地方人穷,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你小心点,别再被有心人看到了。”贵妇感激地点了点头,看着手里的平安锁,
又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惜了我的孩儿。”我又将一碗熬好的汤药端到她面前:“夫人,
你的孩子如果在天有灵,肯定也不愿看到你受苦。要好好地活着,才对得起底下的人呀。
”贵妇的睫毛一颤,缓缓地点头,开始慢慢喝药。我也在一旁生火做饭。这位贵妇四肢纤细,
面色还透着病态的白,总归是不太健康。思来想去,我咬牙往锅子里倒了点猪油。
米饭浸了猪油,一熟透,柴火香伴着醇厚的脂香,弥漫在整个屋子里。撒了点葱花提味,
又卧了个煎得金灿灿的荷包蛋,最后,我又往饭里撒了点自己酿好的酱油,
配上了几块今早还剩下的排骨,将它们蒸好拌在一起。一个大碗盛好,我递给了贵妇,
没忍住咽了口口水。贵妇看着这碗猪油拌饭,却有些踌躇:“顾姑娘,
这……”我爽朗一笑:“不够的话,锅里还有。”想来贵妇这种养尊处优长大的,
家里自然是不差吃食的,所以一顿饭这点分量她可能看不上。贵妇却又是被逗笑,
然后将饭推到我面前:“顾姑娘,我不饿,你吃吧。”“那怎么行?”我看着她消瘦的脸庞,
皱眉。贵妇终于犹豫地道:“这吃食太腻,我往日没这样吃过。”猪油拌饭诶!
酱油蒸排骨诶!这样金贵的东西,贵妇竟然没有吃过?大户人家也吃不起肉吗?
我忍不住发问:“那你往日是吃什么的啊?
”“茯苓霜、洁粉梅片雪花洋糖、碧梗粥……”贵妇轻声报出一些菜名。有些我没听过,
有些我听过,但几乎所有的听起来都不沾荤腥。就算是一两一个的螃蟹,
也只吃蟹腿中最精细的一小截。我一合掌:“难怪夫人你瘦瘦弱弱的,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
长期吃这些东西哪行呀?还得是猪油拌饭,大荤大腥,才能把身子养好。”说罢,
我将这碗重新推到贵妇面前,期待地看着她。贵妇看着我,终于试探地吃下了一口,
然后又是一口,最后,在我欣喜的目光下,吃了一小碗。虽然不断地喝水,
但面色却红润了许多。就这样,贵妇暂时在我家里住了下来。
我每天都换着花样给她做些猪肉吃,她的面色也逐渐红润。
虽然还是常常会看着那个平安锁走神,但整个人精气神已经慢慢变好。
她还从那些绫罗锦缎中裁出珠宝,说什么也要给我。我拒绝后,贵妇挑了挑眉,
假装带了愠怒:“你这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我每天吃你肉铺店里的猪肉,总要付钱的吧。
”见她真要恼怒,我才好生收下。贵妇身子愈加好后,还主动提出要去我杀猪的地方搭把手。
不过那猪她肯定是按不住的,但她也不愿意闲着,我便让她和我一起洗刀。洗刀的时候,
她跟我说起了她的遭遇。原来,她的独女小时候因为天象之说,被迫送到了西北的娘家寄养。
可是后来,她的夫君迎娶初恋为平妻时,她才知道,所谓天象之说皆是虚妄,
不过是这对奸夫淫妇使的诈。所以她便急急忙忙地回娘家去接女儿,
却不料女儿早就在前几年遭了难。她气急攻心,又在回程途中遇到了匪徒,便落了难。
这平安锁,便是她当年亲手挂在女儿身上的。她的语气带着哀痛和悲愤,最后,
她怔怔地望着我,叹了口气:“说起来,若是阿芸还活着,想来和顾姑娘你一样大,
是个乖巧貌美的姑娘。”一个月来,贵妇的身体已经差不多好全了。按贵妇的话说,
比遇难之前的身子骨更好了。舅舅一家自从被我赶出去之后,也没有再来骚扰我。可是,
这一日,我正在肉铺店里剁新鲜的猪肉,而贵妇在一旁替我熬着绿豆粥。突然,
一个市吏来到我的摊子前:“顾姑娘,你这个月的租还没交。”说罢,
将一张白纸黑字交给我。我看完,皱着眉:“这个月的租我早就交了,而且为什么你这租,
比往日贵了快五倍?”市吏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让你交就交,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而且那个娘们不是手上有个金元宝吗?她自然有钱。”我握了握拳,
一看市吏后面跟着的舅舅舅娘一家,便什么都明白了。我拱了拱手:“抱歉,这租不合规。
我得找官府问了,才知道。”市吏一听,将刀抽出,恶狠狠地道:“你倒胆子大了,
还敢去告官府?”贵妇一见这架势,急急忙忙地挡到我面前来。市吏见此,
就要按着贵妇搜身。“放肆!”千钧一发之际,背后传来一声怒吼。
一群佩刀的铁骑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肉铺店门口。为首的一脚踹在市吏身上,
市吏被这一脚踹得直接昏了过去。而舅舅舅娘看到这个场面,也是面色一白。还未搞清状况,
他们也被一旁的虎卫押住。为首的恭恭敬敬地朝我身边的贵妇跪安:“属下来迟,
恭请主母回侯府!”侯府主母?我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他们的佩刀闪着白光,
我忍不住一颤。为首的注意到一旁战战兢兢的我:“你是何人?”我慌忙就要跪下求饶,
颤着声回答:“草民城南第三个肉铺店杀猪的……”话未说完,贵妇一把捂住我的嘴。
而后淡淡地扫过这些铁骑,矜贵开口道:“这便是我那寄养在娘家的独女。”我?
我下意识地伸手指了指自己,一脸震惊地看着贵妇。贵妇面不改色地握着我的手,
神情自若道:“她自幼没见过生人,被你们惊吓到了。”为首的虎卫立马单膝跪地,
低头拱手,朝我道:“小姐,属下唐突了。但听小姐责罚。”我哪受过这样的大礼,
连忙就要将这位虎卫扶起来。可还没动身,一旁被押着的表哥坐不住了,
嚷嚷了起来:“胡说,这丫头是被我爹我娘看着长大的。如果她是侯府小姐,
那么我们就是侯府小姐的娘家人。你这个侯府主母如果要认下她,那也应该要捎带着我们。
”舅舅舅娘也在一旁频频点头,一边忍不住去瞅这传说中的侯府娘子,
在心里后悔自己怎么有眼不识泰山,不趁这贵人落难时去讨好巴结,
那这泼天富贵岂不是轮到了他们家?说不定自己的宝贝儿子也能讨个官家小姐了。
一边在心里暗暗盘算着,不管怎么样,这顾丫头终究是他们的亲侄女,
他们可是看着她长大的。顾丫头成了侯府小姐,他们也能攀上侯府这棵大树了。
正这样美滋滋地想着,却不料贵妇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你们几人好大的胆子,
竟敢谎称是芸儿的娘家人。”贵妇的声音带了些冷意,
“我沈家的名楣也是尔等可以冒领的吗?”话语刚落,几位虎卫瞬间得令,
一脚踹向了这一家三口。还未等他们叫唤,就用手将这几人扭住,将头死死地压在地面,
让这几人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虎卫首领朝贵妇抱拳:“夫人,如何处置这几人?
”贵妇看向了我,眼里重新带上了温柔的神色:“你说。”我整个人正处于喜当女的震惊中,
脑子里乱得一塌糊涂,只想好好问问贵妇这是什么情况。所以摇了摇头,道:“随便。
”贵妇便朝虎卫吩咐道:“那就把他们送到看不见的地方吧,免得脏了眼,污了耳。”说罢,
贵妇领着我上了一旁停着的马车。马车内铺着柔软的绒毯,里面的物件还镶着金和玉,
随便变卖一件,够我活一辈子。知道贵妇贵,没想到这么贵,我几乎要被这里迷晕了眼,
整个人处于巨大的冲击中。贵妇握紧了我的手:“顾姑娘,原谅我刚才的唐突。
我想要认下你做我的女儿,你可愿意?”我眨了眨眼:“为什么是我?
”贵妇的手心带着温热:“顾姑娘,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与你投缘。自我成为侯府主母,
踞于深宅二十年,却只有与你相处的这些日子,才感到自在。此镇与都城相隔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