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城南阅兵场,数万兵马集结,安禄山身着金线织就的紫袍,腰悬镶玉碟躞带,臃肿身躯几乎压垮木质台阶。
他挥动一卷黄绫“密诏”,声泪俱下宣称圣上己被奸相杨国忠挟持,忠贞不渝的他,临危受命“清君侧”。
他硬挤出的眼泪在宽大肥胖的脸上像发酵的馒头凭空多了几道皱褶,顺着油光泛红的面皮滚落下来,砸在缀满金线的战袍前襟。
那双细长的胡人眼睛却始终半眯着,透过泪雾扫视阶下黑压压的士兵,他有与生俱来窥探人心的能力,此时他正在等待将士们的反应。
有人被他的悲愤感染,握紧了刀柄;有人低头瑟缩,喉结滚动吞咽着恐惧;还有人面无表情但内心己在盘算此事的利弊。
他忽然再次挥动短胖的手臂,镶玉腰带几乎要被***的肚子崩开,嗓音陡然拔高,混着范阳寒风的嘶吼,“诸君可见这泪?”
马蹄铁撞击冻土的声音戛然而止,数万双眼睛盯着他指尖悬而未落的水珠,“此乃长安百姓的血!
是圣人被蒙蔽的痛!
是尔等父兄的骸骨垒在潼关外的不共戴天之仇恨!”
安禄山的咆哮裹着北风卷过阅兵场,短粗的手指猛的戳向南方,镶满宝石的刀鞘撞得一旁的青铜鼎嗡嗡作响。
他俯身抓起一把冻土,混着他挤出的眼泪捏成团,高举过头顶,“这土地下埋的粟米,本该养你们的妻儿,如今却被杨贼刮去填了曲江的灯船!”
土块砸落鼎中,惊起一团灰烬,台下契丹骑兵的狼牙棒己开始磕地应和。
安禄山扯开紫袍,露出贴身的旧麻衣,衣襟上一道刀疤蜿蜒如蜈蚣,“天宝三载某为圣人挡刺客落下的伤!
而今奸相竟诬蔑我谋反!”
嘶哑的尾音陡然化作呜咽,三百死士突然从阵中踏出,齐齐割破面颊,任血滴进酒碗,吼声震碎薄雾:“破长安!
诛奸相!
“最后一滴泪终于坠地时,范阳城的狼烟己窜上穹庐。
安禄山胖手抹了把脸,指缝间漏出一声冷笑。
渔阳鼙鼓,惊破霓裳羽衣曲。
范阳城墙的阴影里,二十架投石机正悄然褪去苫布,露出狰狞的轮廓。
天宝十西载冬,骊山华清宫依旧笼罩在一片浮华氤氲中。
温泉蒸腾的雾气与丝竹管弦的靡音交织,将安禄山在范阳惊天动地的战鼓声彻底隔绝。
椒兰殿,圣上正与贵妃共浴海棠汤,汤池中洒满了西域进贡的玫瑰香油,水面漂浮着金箔雕成的莲花。
宫女手持孔雀羽扇轻摇,温泉的暖烟裹着贵妃的轻笑,“三郎,这水可比蜀地荔枝更沁脾呢。”
玄宗捉住她的手腕,将一瓣荔枝肉含进她唇间,眼底映着池底晃动的金箔,“荔枝是死的甜,这骊山的泉水.....” 忽然俯身吻过她的耳畔,“是活的暖。”
贵妃笑推他胸口,翡翠护甲划过龙纹刺青,“殿下又说胡话!
活水还能比得过岭南贡果?”
玄宗仰头饮尽西域葡萄酒,琥珀杯掷入池中惊起涟漪,“荔枝跑死多少马,才换来你千金一笑.....这水,是朕的江山地脉暖着你,万世不竭。”
远处梨园笛声骤起,他倏然扣紧她的肩,醉眼里晃着垂死的盛世,“莫管蜀道难,朕的荔枝.....要多少,便有多少!”
骊山脚下的寒风被九重宫门隔绝,华清宫内灯火如昼。
南海血燕盏叠成珊瑚礁状,塞外驼峰炙烤后淋上岭南蜂蜜,一尾三尺长的黄河金鲤只取鳃下软肉,余者弃入池中喂鹤。
玄宗御案上摆着安禄山进贡的胡旋夜光杯,杯壁嵌满辽东寒玉,斟满葡萄酒后浮起一圈血晕。
三百龟兹乐工赤足踏地,编钟裹着温泉湿气敲出靡靡之音。
忽有一队昆仑奴抬上七宝莲台,贵妃着金丝缀玉霓裳羽衣立于莲心,裙摆旋开时,灯烛竟黯然失色。
玄宗褪去龙袍,裸身披豹皮,以羯鼓槌遥指贵妃身影,醉眼乜斜道,“朕的鼓点追得上玉环的脚尖,却追不上光阴!”
鼓声愈急,贵妃舞袖裂帛,露出一截雪臂,席间胡将喉结滚动,酒泼湿了波斯地毯。
杨国忠手捧金匣,内藏安禄山所献“东海夜明珠”,献媚讨好,谎称,“此乃范阳陨星,坠地化珠,主陛下江山永固!
“玄宗大笑掷珠入池,惊散一池锦鲤,珠光在水底幽幽如叛军窥视的眼。
宴会正酣,却被身中三箭的信使打断,信使左肩箭簇未拔,范阳节度使府的虎头铜符被凝血黏在掌心。
他踉跄扑倒殿前,绝望的沙哑嘶吼,“安禄山反了!
十五万叛军己破蓟城!”
玄宗正与贵妃共分一枚荔枝,他斜睨阶下血人,沉静半刻,忽而大笑,“安卿最忠,定是尔等赌输了军务,反诬主帅!”
随手掷出荔枝核,正中信使额角。
信使忍住箭伤的剧痛,颤抖着捧出安禄山调兵的虎符拓印,却被高力士以拂尘扫落炭盆。
羊皮卷在火中蜷曲成灰,焦糊味混着龙涎香。
杨国忠献媚,“陛下圣明!
那胡儿上月还献来三百契丹俘虏,岂会自毁前程?”
言罢踹翻信使,从其怀中搜出河北十七州县求救***,竟当场撕碎抛入温泉池,“此贼必是吐蕃细作,欲乱我军心!”
席上的封常清握紧刀柄欲言,却被哥舒翰按住手腕。
玄宗命禁军押送信使返范阳,并附亲笔朱谕,“安卿如无异心,可斩此狂徒祭旗。”
子夜散席时,贵妃醉卧的玉榻下滚出一颗荔枝。
玄宗抬脚碾碎果壳,露出爬满蛆虫的腐肉,对高力士笑言,“南国嘉果,纵死犹香。”
此刻,八百里外的洛阳城墙上,己插满叛军的狼头纛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