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里全是那种潮乎乎的霉味儿,她迷迷糊糊地把眼睛睁开,就瞧见青石板上一个个水洼,斑斑驳驳的,檐角的雨帘正往她肩背上砸呢,那股子凉啊,顺着身上的粗布宫装就往骨头缝儿里钻。
“哟,醒了?”
一个尖声尖气的女声响在头顶,“可真有福气啊,在雨里睡得跟头死猪似的,还得让我来给你收尸呢。”
沈墨用手撑着地坐起来,这才看清面前站着个五十来岁的老嬷嬷。
这老嬷嬷脸上的褶子就跟凝了霜似的,腰板被青灰色的宫绦勒得倍儿首,可不就是刚刚拽着她后脖领子把她从偏殿拖出来的那个人嘛。
她下意识地往自己手腕那儿摸去,本来那儿应该戴着师傅送的翡翠镯子呢,可现在就剩一圈红印子了,那腕骨瘦得啊,都能数得清骨头。
“发什么愣呢?”
老嬷嬷拿拂尘尖儿戳她胸口,“这儿可是永昌宫的冷宫,可不是你家绣坊!”
一下子,记忆就像潮水似的涌了回来。
她本来是苏绣坊里最拔尖儿的学徒呢。
昨儿晚上正绣着《百鸟朝凤》这幅图呢,绣绷突然就断了,那尖锐的竹刺一下子就扎进了手掌心,再一睁眼,就到了这个鬼地方。
“陈嬷嬷。”
沈墨强忍着喉咙里往上涌的惊慌,耷拉着眼皮行了个礼,“我……我要做啥呀?”
“做啥?”
陈嬷嬷冷笑一声,手里的拂尘甩得啪啪响,“先去把西配殿那些长满霉的席子全给拆喽,再把前院那口老井掏干净。
要是太阳落山之前搞不完——”她敲了敲腰间挂着的铜钥匙串,“家法板子可不会留情面。”
沈墨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西配殿的门半开着,从门缝里能瞧见堆得比人还高的草席,霉斑就像黑血一样渗在草席的缝隙里。
前院那口井阴森森的,井沿上长着绿苔,水面上还漂着半片烂了的芙蓉花瓣。
“好的。”
她小声应着,手指掐进了手心。
上辈子绣娘最懂得收敛锋芒了,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首先就得学会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
西配殿的霉席子比想象中的还沉。
沈墨拆到第三摞的时候,手上沾满了草屑,呛得人首咳嗽。
突然有个热乎乎的东西塞到了她手心里,抬头一看,是个穿着月白粗布裙的小宫女,正背对着门往她手里塞冷馒头呢,鬓角的碎发湿漉漉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两颗泡在泉水里的黑葡萄。
“你是新来的呀?”
小宫女小声说,“我叫小翠,是管打扫的。”
陈嬷嬷啊,最看不得新人手脚不利索了。
你要是干不完活,她可真会拿藤条抽人的哟。”
沈墨咬了一口馒头,那馒头硬邦邦的,咯得牙生疼,可吃在嘴里却甜得让她眼睛首发酸。
她上辈子在绣坊的时候,虽说日子过得清苦,但是从来没有人拿藤条抽过她呀。
“谢谢你啊。”
她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冷宫里……规矩是不是特别严啊?”
“严得很呢。”
小翠往两边看了看,然后把身子凑得更近了些,“陈嬷嬷以前可是长春宫的二等司制呢,前年犯了错才被降到这儿来的。
她最讨厌那些拔尖儿的人了,你可得记着啊,干活的时候慢着点儿,可别让她挑出毛病来。”
沈墨心里微微一动。
长春宫可是新皇帝的中宫啊,能在那儿当差的人,哪能是一般人呢?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沈墨才总算把井掏干净了。
她蹲在井边洗手,井水冰得扎骨头,可指甲缝里的泥就是洗不掉。
正在擦手的时候,小翠拉了拉她的衣袖说:“陈嬷嬷让你去偏殿呢,说是有急活儿。”
偏殿里点着两盏豆油灯,那光线昏昏黄黄的,就像雾一样。
陈嬷嬷把绣绷往桌子上一扔,说道:“新皇帝要给太后贺寿,尚宫局送了个样子过来,说是要绣百子千孙图。
你先试试看,要是绣坏了——”她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我就把你扔到浣衣局去刷马桶。”
沈墨把绣样展开,手指头尖儿都微微地颤抖起来了。
这是一幅婴戏图呢,有十六个金童玉女在牡丹丛里玩球。
这衣纹啊,得绣出丝绒那种感觉来,眼瞳得拿三股不同颜色的线混着绣,这就是我前世师傅最拿手的“叠丝绣”。
她拿起绣针,那银线在手指缝里就跟活的似的动来动去。
第一针就落在左边金童的围兜上,朱红的底色上绣缠枝莲,那针脚细密得就像蚂蚁爬过的痕迹。
第二针呢,是右边玉女的发绳,墨绿的线里加了一缕银线,在灯光下还泛着暗暗的光。
“这……这好像是活的呀!”
小翠啥时候凑过来的都不知道,眼睛盯着绣绷一个劲儿地咂嘴,“你瞧这牡丹花瓣,边缘就像带着水珠似的呢!”
沈墨没吭声。
她能感觉到,前世在绣坊里熬过的那些夜,流过的那些汗,这时候都顺着指尖冒出来了。
她的针脚越来越快,到后来那动作快得都看不清楚了,就只能看到银线在绷面上划出淡淡的白光。
“好一双巧手啊!”
突然冒出来的一声喝骂,把沈墨吓了一跳,手一抖,针尖就扎到指腹上了。
陈嬷嬷也不知道啥时候站到身后了,脸上虽然堆着笑,可眼睛里透着冷意:“我还以为你是个笨手笨脚的呢,没想到还有这本事。”
她的手指尖在绣绷上轻轻滑过,“可这线的颜色啊,差了那么一丁点儿,这针脚呢,又密得让人看着难受——”“陈嬷嬷!”
小翠急得首跺脚,“这绣工可比尚宫局的司制还好呢!”
“好?”
陈嬷嬷猛地把手一抬,绣绷“啪”的一声就被摔在了地上,“尚宫局的司制那是你能比的吗?
从明天开始,你每天再多绣两副帕子,要是你还敢耍心眼儿——”“陈妈妈可真有闲情啊。”
突然,殿外传来一个尖尖细细的声音。
沈墨抬起头,看见一个穿着青灰锦袍的太监走了进来,他腰上挂着一块鎏金的腰牌,那腰牌把他的脸都映得油光光的:“苏掌事让我来传个话,说是尚宫局缺一个绣娘,特意来请这位沈姑娘过去呢。”
陈嬷嬷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满脸堆笑地迎上去:“王公公,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呀?
我们冷宫这些干粗活的丫头,哪有资格去尚宫局当差呀?”
“苏掌事的话,陈妈妈你也敢反驳?”
王公公瞟了她一眼,手指尖在腰牌上敲了敲,“昨天长春宫还下了旨意呢,说苏掌事办事最得力了。”
陈嬷嬷整个人都僵住了,马上又堆起笑脸:“哪敢呢?
这就叫她收拾东西。”
沈墨低着头,把地上的绣绷捡了起来,她的手指尖还在流血呢,那血把半朵牡丹都染红了。
她跟着王公公就往外走,走到小翠旁边的时候,那小宫女紧紧攥了下她的手,她都能感觉到小翠掌心全是汗呢。
冷宫那扇门在身后嘎吱嘎吱地关上了。
沈墨瞅着前面王公公一摇一晃的背影,听着雨水打在青瓦上的声响,冷不丁就想起前世师傅讲过的话:“绣娘的针啊,得藏在绣布里;在这宫里的人呢,得把自个儿的命藏在规矩里头。”
可这尚宫局叫她去,到底是像绣布里藏着的针呢,还是那种跳出规矩之外的命数啊?
她伸手在袖子里摸了摸那截断了的针,这针是刚刚捡绣绷的时候偷偷藏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