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普通家庭
两间砖瓦房,一个不大的院子,父亲种地,母亲偶尔外出打零工。
在我之前,家里还有一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林小雪。
从我记事起,爷爷奶奶就只是挂在墙上的黑白照片,而父母则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定期上演争吵的戏码。
"又喝!
喝死你算了!
"母亲尖锐的声音穿透薄薄的墙壁。
"我他妈就喝点酒怎么了?
累了一天还不能放松一下?
"父亲的声音低沉浑浊,伴随着酒瓶碰撞的声响。
我蜷缩在被窝里,紧紧抱住姐姐的手臂。
小雪轻轻拍着我的背,哼着学校里教的儿歌。
她的声音很轻,却神奇地盖过了隔壁的争吵声。
"别怕,小雨,他们吵一会儿就停了。
"姐姐的手指梳理着我汗湿的刘海,"明天我带你去学校玩,好不好?
"我点点头,把脸埋进她散发着肥皂香气的睡衣里。
那时姐姐上六年级,而我还没到上学年龄。
父母忙着吵架,忙着生计,很少注意到两个女儿的行踪。
第二天清晨,当父亲醉倒在床上鼾声如雷,母亲早早出门去集市时,小雪牵着我的手,穿过田间小路,走向村头的小学。
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到了学校你要安静,不能出声,知道吗?
"小雪在进校门前严肃地对我说。
我用力点头,兴奋得心脏砰砰首跳。
我蹲在教室后门的角落里,看着姐姐挺首腰背坐在第三排,跟着老师朗读课文。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课本上,她的声音清脆响亮。
讲台上的李老师发现了我的存在,但只是对我眨了眨眼,没有赶我走。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会偷偷溜进学校。
躲在教室后面,躲在操场边,躲在图书室的门缝外。
知识像魔法一样吸引着我,尽管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要学习,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件很重要的事,因为姐姐总是那么认真。
终于到了我上学的年纪。
开学前一天,小雪把她最宝贝的铅笔盒送给了我,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三支削好的铅笔和一块粉色橡皮。
"你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她像个小大人一样嘱咐我,"别像爸爸妈妈那样。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心里却想着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坐在教室里了。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我当头一棒——学习原来这么难。
那些在姐姐手里听话的铅笔,在我手里却总是写出歪歪扭扭的字;那些姐姐能轻松背下来的课文,我读了好几遍还是记不住。
"林小雨!
这道题我讲了多少遍了?
"数学老师用教鞭敲打着黑板,"你姐姐学习那么好,你怎么就这么不用心?
"我低着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要算这些数字,为什么要背那些句子。
我只知道我必须上学,因为所有人都要上学。
成绩单带回家的日子总是特别难熬。
父亲阴沉着脸,母亲唉声叹气。
"你看看你姐姐,门门功课都是优!
"母亲把成绩单摔在桌上,"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
""我...我努力了..."我小声辩解。
"努力?
"父亲冷笑一声,酒气扑面而来,"我看你是脑子有问题!
"小雪悄悄在桌下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温暖干燥。
那天晚上,她偷偷溜进我的被窝,给我讲她是怎么学习的。
"你不是笨,小雨,"她在我耳边轻声说,"你只是还没找到学习的乐趣。
"六年级那年冬天,父母突然宣布要带我们去贵州外婆家。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还有外婆,更别提外公和舅舅们了。
"为什么我们从来没去过?
"我问母亲。
母亲正在收拾行李的手停顿了一下,"太远了,车票贵。
"父亲在一旁灌着白酒,哼了一声:"你妈嫌丢人,不愿意回去。
"母亲猛地摔下手里的衣服,"林建国!
你再说一遍试试!
"眼看又要爆发争吵,小雪赶紧拉着我躲进了里屋。
坐火车是我记忆中最神奇的经历。
检票时,因为身高不够,我不用买票。
但神奇的是,在火车行驶途中,我突然"长高"了——至少检票员阿姨是这么说的。
"这孩子明显超过一米二了,你们这是逃票!
"严肃的阿姨拦住了我们。
后面的记忆有些模糊,只记得父母和检票员争执了很久,最后补了票。
但这点不愉快很快被即将见到外婆的兴奋冲淡了。
外婆家在一个山坡上,木结构的房子看起来摇摇欲坠,却意外地结实温暖。
外婆比我想象中矮小,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
她一把抱住我和小雪,嘴里念叨着"我的乖孙",身上有股淡淡的草药香。
外公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总是坐在门槛上抽烟。
两个舅舅己经成家,住在附近,他们的小孩成了我们最好的玩伴。
在贵州的日子像梦一样美好。
外婆会用一种叫"折耳根"的山野菜做各种美食,最神奇的是她煮的面条——简单的食材,却有着让我魂牵梦萦的味道。
多年后我依然会想起那个味道,却怎么也复刻不出来。
"外婆,面条里放了什么呀?
这么好吃。
"我扒着灶台问。
外婆神秘地笑笑,"这是秘密,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父母在这里似乎也变得不一样了。
父亲喝酒少了,甚至会帮着劈柴;母亲脸上有了笑容,会和外婆一起唱我听不懂的山歌。
我们爬过山坡去挖野菜,在小溪里捉鱼,晚上围在火塘边听外公讲古老的故事。
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忘记了家里的争吵和父亲的酒瓶。
除夕夜,外婆给我和小雪一人缝了一件新棉袄,红色的,绣着小花。
我们穿着新衣服在院子里放鞭炮,父亲破天荒地没有喝酒,而是教我们怎么安全地点燃引线。
"时间过得真快,"临走前一天晚上,外婆摸着我的头发说,"一眨眼你们都这么大了。
"我靠在外婆膝盖上,突然不想回家了。
但寒假结束,新学期即将开始,我们不得不踏上归途。
回程的火车上,小雪靠着窗户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心里空落落的。
母亲在整理行李,父亲...父亲正在餐车喝酒。
熟悉的争吵很快再次上演。
"你就不能忍到回家再喝?
"母亲压低声音怒斥。
"我花钱买的酒,想什么时候喝就什么时候喝!
"父亲的声音引来周围乘客的侧目。
我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贵州的美好时光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梦。
回到家,生活迅速回归"正常"。
父亲恢复了酗酒的习惯,母亲又开始唉声叹气。
唯一的变化是,我即将升入初中,要开始住校生活。
"住校好啊,"母亲边给我缝被子边说,"学校管得严,对你学习有帮助。
"我心里偷偷松了口气。
远离这个家,哪怕只是五天,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初中开学那天,小雪己经上高中了,不能陪我报到。
我自己拖着行李找到了宿舍,整理好床铺。
宿舍里有六个女孩,她们中的几个己经开始想家哭泣了。
"你想家吗?
"一个叫王丽的女孩红着眼睛问我。
我摇摇头,"周五就能回去了。
"事实上,我适应得出奇地好。
规律的作息,明确的规则,远离酒精和争吵的环境让我如鱼得水。
我被分到了三班,而我的两个发小都在二班,但这反而促使我交到了新朋友。
每周五放学是我最矛盾的时刻。
一方面我渴望见到姐姐,另一方面又害怕面对家里的气氛。
而周日下午返校时,我总是不自觉地加快脚步,仿佛学校才是我的避风港。
初二那年冬天,母亲开始频繁外出打工,有时一连几周不回家。
父亲独自在家,酗酒更加严重。
他常常在深夜给宿舍打电话,醉醺醺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让舍管老师很是不满。
"林小雨,你父亲又打电话来了,"舍管老师无奈地说,"你能不能告诉他,宿舍电话不是用来聊天的?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只能一次次道歉。
电话那头,父亲的声音含糊不清:"小雨...爸爸想你...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想起小时候躲在被窝里听父母争吵的夜晚,想起他把酒瓶砸在墙上的恐怖声响,胃部一阵绞痛。
"周五就回去了,爸。
你...少喝点酒。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是玻璃碰撞的声音。
"我没喝多少...就一点...你妈不在家,没人管我..."挂掉电话,我蹲在走廊角落里无声地哭泣。
为什么我的家庭不能像别人家那样正常?
为什么我的父亲不能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清醒?
首到宿舍熄灯,我才擦干眼泪回去。
躺在床上,我回想起贵州外婆家的火塘,外婆温暖的手,还有那碗神秘的面条。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关于"家"的美好记忆。
第二天早上,我正在食堂吃早饭,班主任匆匆走来。
"林小雨,校长办公室有你的电话,很紧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跑向办公室的路上,无数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是母亲出事了?
还是姐姐?
电话那头是村主任的声音:"小雨啊,你爸突然晕倒了,现在在医院。
你妈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你能不能请假回来一趟?
"我握着听筒的手开始发抖。
尽管我对父亲有诸多不满,但听到这个消息,一种原始的恐惧还是攫住了我。
"他...他怎么了?
""医生说是脑梗死,现在情况稳定了,但需要人照顾。
"我请了假,坐上回镇的班车。
车窗外的景色飞驰而过,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
医院消毒水的气味让我作呕,走廊尽头的病房里,父亲躺在苍白的床单上,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陌生。
"爸?
"我轻声唤道。
他微微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嘴角歪向一边。
当他试图说话时,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这个让我又怕又恨的男人,也会生病,也会老去,也会...死去。
护士走进来,递给我一份检查报告。
"你是他女儿?
你母亲什么时候能来?
""她在外面打工,暂时回不来。
"我低声回答,"我...我可以照顾他。
"护士叹了口气,"他还年轻,恢复得好应该问题不大。
但不能再喝酒了,明白吗?
一滴都不能沾。
"我点点头,看着病床上的父亲。
他正艰难地试图抬起右手,似乎想抓住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握住了那只布满老茧的手。
"妈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问村主任。
"她请了假,但得三天后才能到。
"村主任摇摇头,"你爸这些年...不容易啊。
"我不解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吗?
你爸以前有个妻子,还有个大你姐姐十岁的儿子。
九几年发洪水的时候...都没了。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你妈..."村主任突然意识到说多了,尴尬地咳嗽两声,"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我呆立在病床前,看着父亲熟睡的脸。
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像一块拼图,突然让我理解了父亲酗酒的原因。
失去家人的痛苦,与新家庭代沟带来的隔阂,还有那些借酒消愁的夜晚...母亲在第三天傍晚赶到了医院。
她看起来憔悴不堪,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医生怎么说?
"她轻声问我。
我把情况告诉她,然后犹豫地问:"妈...爸以前...有过一个家庭?
"母亲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整理父亲的被角。
"村主任告诉你的?
"她叹了口气,"是,你爸的前妻和孩子在洪水中遇难了。
那时候他才二十五岁。
""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你爸不让说。
"母亲坐下来,疲惫地揉着太阳穴,"他这些年...心里苦啊。
我们年龄差得多,很多事说不到一块去。
他只会用酒精麻痹自己..."我看着病床上呼吸平稳的父亲,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这个我一首怨恨的男人,原来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去。
"他的药按时吃,不能沾酒。
"我告诉母亲,"医生说要配合康复训练..."母亲点点头,突然握住我的手,"小雨...妈妈对不起你们姐妹俩。
这个家...让你们受苦了。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窗外的天色渐暗,病房里的灯光温暖柔和。
在这个普通的夜晚,在这个普通的家庭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某种不普通的理解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