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微光与荆棘之影
他眼皮沉重得像压了两块铅,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剧烈的眩晕和刺痛。
耳畔是模糊的、遥远的声音:仪器的单调滴答声、走廊里匆忙的脚步声、低沉的交谈声……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
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与令人不安的嘈杂边缘挣扎。
他感觉自己像一片飘零的枯叶,在湍急的河流中沉浮。
寒冷,深入骨髓的寒冷似乎还在纠缠着他,但另一种钝痛,一种遍布全身的、仿佛骨头都被冻裂又重新拼凑起来的酸痛,正逐渐取代它,成为更清晰的存在。
“……这孩子命真大,零下十几度在桥洞里冻了一夜,送进来的时候心跳都快没了……”“……营养不良,多处软组织挫伤,额角那伤口……啧,还有冻伤……谁家的孩子这么遭罪……”“……联系上家属了吗?
登记表上那个电话一首没人接……”断断续续的话语碎片,像冰冷的针,扎进他混沌的意识里。
家属?
林国栋……那个男人……林深心底涌起一股比冻伤更刺骨的寒意。
他宁愿死在那冰冷的桥洞里,也不愿再回到那个所谓的“家”。
他拼尽全力,终于掀开了一条眼缝。
视野里一片模糊的白色和晃动的光影。
过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慢慢聚焦。
他躺在一间拥挤的病房里,墙壁是斑驳的淡绿色,天花板角落挂着蛛网。
身边并排放着几张病床,躺着形容枯槁的老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或压抑的***。
他自己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棉被,手腕上插着输液针,冰凉的液体正缓缓流入血管。
这里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
是医院。
最底层、最廉价的那种公立医院。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护士服的中年女人正背对着他,在邻床记录着什么。
林深动了动嘴唇,喉咙干得如同砂纸摩擦,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温和、带着一丝担忧的女声:“张护士,他醒了吗?”
林深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一个看起来和他年纪相仿的女孩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米白色羽绒服,领口露出一圈柔软的粉色绒毛,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越发白皙。
乌黑的头发柔顺地披在肩头,有几缕调皮地滑过光洁的额头。
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清澈的琥珀色,此刻正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紧张,望向林深的方向。
她的双手捧着一个保温桶,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是苏晚晴。
林深的心跳,在认出她的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又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他认识她。
或者说,他知道她。
她是隔壁班的学生,是老师口中品学兼优的榜样,是校园里一道清新明媚的风景线。
她像一颗遥远星辰,光芒足以照亮他灰暗的世界,却又遥不可及。
他们从未说过话,甚至没有过眼神的交汇。
他只是在无数次穿过喧闹走廊的低头瞬间,在操场边缘的阴影里,默默地、贪婪地捕捉过她的身影。
她的笑容,她低头看书时垂落的发丝,她帮同学捡起掉落书本时微微弯下的腰……都是他贫瘠荒芜的生命里,偷偷珍藏的、不敢触碰的奢侈品。
她怎么会在这里?
张护士转过身,看到苏晚晴,脸上的严肃缓和了一些:“小晴来了?
刚醒,看着还很虚弱。”
她让开位置。
苏晚晴快步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
她走到林深的床边,琥珀色的眼眸专注地看着他,那目光清澈得仿佛能洗涤一切污浊。
她微微弯下腰,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你感觉怎么样?
还冷吗?
有没有哪里特别疼?”
她的靠近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干净的皂角清香,瞬间冲淡了病房里沉闷的药水味。
林深只觉得呼吸一窒,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别急,别说话。”
苏晚晴连忙放下保温桶,动作有些慌乱地拧开盖子,一股温热清甜的米粥香气飘散出来。
她拿起旁边柜子上的水杯,用棉签蘸了点温水,小心翼翼地涂抹在林深干裂出血的嘴唇上。
冰凉的触感和她指尖无意间触碰带来的细微暖流,形成强烈的对比,让林深浑身僵硬,一动不敢动。
“昨晚……是我爸爸发现你的。”
苏晚晴一边细心地湿润他的嘴唇,一边轻声解释,语气里带着后怕,“他下夜班开车路过那座桥,车灯扫到桥洞下面好像有人……他下去一看,天啊……”她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恐惧和怜悯清晰可见,“你全身都冻僵了,头上还有血……爸爸赶紧把你抱上车送来医院了。”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医院联系不上你家人……登记的电话一首没人接……”林深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没人接,太正常了。
林国栋要么醉得不省人事,要么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
“谢谢你……和苏叔叔。”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卑微。
“不用谢!”
苏晚晴立刻摇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像冬日里骤然出现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林深心底的阴霾,“你没事就好!
医生说你能醒过来真是奇迹!”
她把保温桶往他面前推了推,“这是我妈妈熬的粥,很清淡,你刚醒不能吃别的,喝点暖暖胃好不好?
我喂你?”
她拿起勺子,舀起一小勺温热的、煮得软烂的白粥,轻轻吹了吹,然后小心地递到林深唇边。
她的动作自然又专注,没有丝毫的嫌弃或施舍感,仿佛照顾他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林深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庞,看着她眼中纯粹的善意和担忧,看着她微微嘟起吹气的粉唇……一种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暖流猛地冲垮了他内心筑起的冰冷堤坝。
那是一种混杂着感激、难以置信的卑微幸福和深深自卑的复杂情感。
他张开嘴,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更像点燃了他心头某种滚烫的东西。
他不敢再看她,只是机械地吞咽着,眼眶却无法控制地酸涩发胀。
多久了?
多久没有人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他?
仿佛他不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垃圾,而是一个值得被珍视的人。
一碗粥见底,苏晚晴细心地帮他擦了擦嘴角。
这时,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面容敦厚、眉宇间带着些许疲惫但眼神温和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门口,正是苏晚晴的父亲苏建国。
“小晴,怎么样?
小伙子好些没?”
苏建国走进来,声音洪亮却带着关切。
“爸,他醒了,刚喝了点粥。”
苏晚晴站起身。
苏建国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林深的脸色,点点头:“嗯,看着是缓过来点了。
小伙子,别怕,安心在这儿养着。
医药费我先垫上了,别担心这个。”
他拍了拍林深的肩膀,那宽厚的手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昨晚可真是悬啊!
以后可不敢一个人往那种地方跑了,多危险!”
林深喉咙哽住,只能用力地点点头。
苏建国身上带着淡淡的机油味,那是属于劳动者最朴实的气息,却比任何昂贵的香水都让他觉得亲切和安全。
“你家人……”苏建国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电话一首打不通,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
他该怎么解释那个充满暴力和怨恨的家?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他……可能……不在家。”
苏建国和苏晚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和更深的同情。
苏建国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那你就先安心住着。
有什么事就跟护士说,或者让小晴告诉我。
别想太多,养好身体要紧。”
他又叮嘱了苏晚晴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显然还要赶去工作。
苏晚晴留下来陪林深说话。
她轻声细语地给他讲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讲快要到来的新年,讲她窗台上养的一盆顽强的小花……她的声音像清澈的溪流,潺潺地流淌过林深荒芜的心田,带来前所未有的宁静和一丝微弱的、名为“希望”的嫩芽。
阳光透过蒙尘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她柔顺的发丝上,晕开一层温暖的光晕。
林深贪婪地听着,看着,仿佛要将这短暂的光明刻进灵魂深处。
她是光。
是他在坠入深渊时,唯一伸出手,将他拉回人间的光。
一种陌生而汹涌的情感,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悄然滋生、膨胀,几乎要破土而出。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和温暖并未持续太久。
下午,苏晚晴被护士叫走帮忙拿药。
病房里只剩下林深和另外几个昏睡或沉默的老人。
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袭来,他闭上眼睛,意识渐渐模糊。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
像是有无数细小的、坚硬的爪子,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拖行、摩擦。
林深猛地睁开眼!
心脏狂跳!
声音消失了。
病房里一切如常。
只有邻床老人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遥远模糊的车流声。
幻觉?
是冻伤的后遗症吗?
他刚想松口气,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更加清晰,更加密集,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虫子正从西面八方包围过来,爬满了墙壁、天花板、地面……甚至……他的病床!
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息,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瞬间包裹了他!
比桥洞里的寒风更加刺骨,更加令人窒息!
林深浑身汗毛倒竖!
他惊恐地转动眼珠,扫视着病房的每一个角落!
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墙壁斑驳,床单泛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但那股被窥视、被无数充满恶意的存在包围的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强烈!
“谁?!”
他嘶哑地低吼了一声,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
邻床的老人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梦话,又沉沉睡去。
没有其他人回应。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想坐起来,想逃离这个突然变得诡异的空间,但身体虚弱得根本使不上力气。
他想到了那面镜子!
昨晚在桥洞里的恐怖景象瞬间冲回脑海!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空荡荡的!
他的旧棉袄早己被换下,此刻穿着的是医院粗糙的病号服!
镜子呢?!
恐慌瞬间淹没了他!
那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昨晚虽然诡异,但那也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就在他焦急万分,几乎要不顾一切拔掉针头下床寻找时,病房门被推开。
张护士拿着药盘走了进来。
“怎么了?
做噩梦了?”
张护士看到林深惨白的脸色和惊惶的眼神,皱了皱眉。
“我……我的衣服……”林深急切地问,声音发颤,“我原来的衣服……里面的东西……”“哦,你那件破棉袄啊,”张护士一边给他换输液瓶,一边随口道,“又脏又湿,没法穿了,给你收在床底下的储物格里了。
里面的东西也都在里面,没人动你的。”
她指了指病床下方一个简陋的塑料储物箱。
林深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但那股被窥视的冰冷感觉并未消失,只是随着张护士的到来,似乎暂时蛰伏了起来。
他死死盯着床下的储物箱,仿佛那里面藏着能吞噬一切的恶魔。
张护士换完药就离开了。
病房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林深不敢闭眼,强撑着精神,警惕地倾听着。
那“沙沙”声没有再出现,但那种被无数冰冷视线锁定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病房里开了灯,惨白的光线反而让阴影更加浓重。
苏晚晴没有再来,也许是回家吃饭了。
林深感到一阵失落,但更多的是不安。
他总觉得,在那些晃动的灯影和斑驳墙壁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窥探。
终于,夜深了。
同病房的老人都己沉沉睡去,鼾声此起彼伏。
林深却毫无睡意,恐惧和一种莫名的焦灼感折磨着他。
他必须确认那面镜子还在!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未知的恐惧!
趁着护士查完房的间隙,林深咬着牙,忍着全身的酸痛,用尽力气,极其缓慢地挪动身体,从床上滑了下来。
冰冷的瓷砖地面***着他只穿着薄袜的脚。
他扶着床沿,艰难地蹲下身,打开了床下的储物箱。
一股混合着霉味、汗味和消毒水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他的旧棉袄被胡乱塞在里面,又脏又硬。
他颤抖着手,在冰冷僵硬的棉袄里摸索着。
很快,他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个用褪色红布包裹着的镜子!
他如释重负,迅速将它掏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
镜身的冰冷透过红布传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不安感。
他靠在床沿,大口喘着气,冷汗浸湿了病号服的后背。
就在他稍微平复一些,准备爬回病床时——“滴答……滴答……”一阵清晰的水滴声,突兀地在寂静的病房里响起。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他背后,那面靠着走廊的墙壁方向。
林深的身体瞬间僵住!
医院病房怎么可能有漏水?
而且那声音……粘稠、缓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质感,不像是水滴,更像是……粘稠的血液滴落的声音!
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气息,如同冰冷的蛇,顺着他的脊椎缓缓爬升。
他攥紧了手中的镜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不敢回头,但全身的感官都仿佛被强制调动起来,死死锁定着背后那堵墙。
“沙沙……沙沙……”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再次响了起来!
这一次,不再是幻觉!
声音无比清晰,就在他背后的墙壁内部!
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坚硬的东西,正在墙壁的夹层里疯狂地钻动、爬行!
“呃……”林深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强烈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紧握镜子的手——那面被红布包裹的旧镜子,此刻正在他掌心……微微发烫!
不是温暖的烫,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强烈***性的灼烧感!
仿佛握着一块刚从极寒冰窟里挖出来的烙铁!
与此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病房惨白的灯光下,自己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的影子轮廓在微微晃动,但晃动的幅度极其细微,更像是一种……不自然的扭曲!
尤其影子的边缘,不再是清晰的线条,而是变得模糊、蠕动,仿佛有无数极其细微的、黑色的丝状物,正从他的影子里缓慢地、挣扎着探出来!
“啊!”
林深低呼一声,触电般猛地缩回手!
镜子差点脱手掉落!
他惊恐地看向地面——他的影子似乎又恢复了正常,静静地投在地面上。
幻觉?
还是……他惊魂未定,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
那股冰冷的窥视感却陡然增强了数倍!
仿佛墙壁后面、天花板的阴影里、甚至床底下……无数双看不见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正死死地、贪婪地盯着他!
而那“沙沙”的爬行声,也变得更加密集、更加靠近!
林深再也无法忍受!
他攥紧镜子,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猛地推开病房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深夜的医院走廊,灯光昏暗而惨白,长长的通道仿佛没有尽头。
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
值班护士的台灯在远处的拐角亮着微弱的光。
空无一人。
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寂静中回荡。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息,试图驱散那令人窒息的恐惧感。
然而,他很快发现,事情并没有结束。
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病房门。
但当他经过其中一扇门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了门上一块小小的、用来观察的玻璃窗。
玻璃窗映照出他模糊而惊恐的脸。
但就在那一瞬间,林深看到了!
那玻璃窗的倒影里,他身后的走廊深处,靠近安全出口指示牌那幽绿光芒的阴影中……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极其扭曲、佝偻、仿佛由纯粹的黑暗凝聚而成的模糊人影!
它没有五官,没有具体的轮廓,只是一个扭曲的、不断蠕动变化的黑影!
它静静地“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