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球场与暗巷的荆棘
林深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高一(3)班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阳光透过稀疏的叶片,在他摊开的课本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这里是市里一所普通高中,与苏晚晴所在的重点中学隔着两条街。
苏建国最终没能帮他联系上林国栋,或者说,林国栋如同人间蒸发,彻底消失在了林深的生活里。
在苏家父女近乎固执的善意坚持下,林深出院后,暂时寄居在苏家狭小却温暖的小客厅里。
苏建国甚至托关系,帮他转学到了这所离家更近的学校。
这份恩情,沉重得让林深几乎喘不过气。
他沉默寡言,像一只误入温暖巢穴、时刻警惕着被驱逐的流浪鸟。
他拼命学习,包揽了苏家所有的家务,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偿还那份无以为报的善意,也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微光。
苏晚晴,成了他灰暗世界里唯一、也是最耀眼的光源。
她的笑容,她递过来的削好的苹果,她轻声细语的鼓励,都像珍贵的蜜糖,被他偷偷珍藏,又在夜深人静时反复舔舐,用以抵御心底深处那依旧盘踞不散的冰冷和不安。
那面破旧的镜子,被他用红布重新仔细包好,藏在书包最隐秘的夹层里,如同一个潘多拉魔盒,既是他与母亲唯一的联系,也是那个风雪桥洞恐怖记忆的载体。
自医院那晚之后,它没有再发生明显的异变,但林深能感觉到,它似乎变得……不同了。
有时在夜深人静,他独自蜷缩在客厅的折叠床上,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里的硬物,指尖仿佛能感受到一种极其微弱的、冰冷的脉动,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
“喂,新来的!”
一个略显粗犷的声音打断了林深的思绪。
他抬起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生站在他课桌旁,脸上带着一种介于好奇和审视之间的神情。
他穿着崭新的篮球背心,肌肉结实,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小公牛。
这是赵磊,坐在他后桌,据说初中时就是校篮球队的主力。
林深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垂下眼帘,低低地“嗯”了一声。
过去的经历让他对任何靠近的陌生人,尤其是看起来强壮的同龄男性,都本能地充满戒备。
“看你整天闷着,不无聊啊?”
赵磊似乎没察觉他的紧张,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力道不小,“下午放学班里有场球赛,跟隔壁班的,人手不够,来凑个数呗?”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爽朗。
林深愣了一下。
打球?
他从未参与过任何集体活动。
他的世界只有书本、家务和无尽的沉默。
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我……我不会打……”“嗨,谁生来就会啊!
跑跑跳跳总会吧?
凑个人头就行!”
赵磊不由分说,一把将他从座位上拽了起来,“走走走,先去占场子!
再晚好位置就没了!”
他的热情像一团不容拒绝的火,瞬间裹挟了林深。
林深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了操场。
春日下午的阳光暖洋洋的,塑胶跑道上弥漫着青春的气息。
篮球场边己经围了不少人,喧闹声、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交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背景音。
林深站在场边,看着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感到一阵格格不入的眩晕。
他习惯的是角落里的阴影,而非阳光下的喧嚣。
“磊子,这就是你拉来的壮丁?”
一个清朗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一个穿着干净白色运动T恤、身姿挺拔的男生走了过来。
他眉眼俊朗,笑容阳光,头发修剪得清爽利落,整个人像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自然而然地吸引着周围的目光。
他手里娴熟地转着一个篮球,动作流畅自信。
是周慕远,班长,也是公认的校草,家境优渥,成绩拔尖,运动全能,几乎是完美的代名词。
“远哥!
就是他,林深!”
赵磊用力拍了拍林深的背,把他往前推了半步,“看着瘦点,但跑起来肯定快!”
周慕远的目光落在林深身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却像探照灯,不动声色地扫过他洗得发白的旧校服和略显局促的神情。
那笑容很标准,很友好,却让林深莫名地感到一丝……压力。
仿佛自己是一件被评估的货物。
“欢迎加入,林深同学。”
周慕远伸出手,笑容无懈可击,“别紧张,随便玩玩,重在参与。”
他的手干燥有力,握手的力度恰到好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林深有些僵硬地和他握了握手,低声道:“我……真的不太会。”
“没关系,听我指挥就好。”
周慕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松却带着天然的权威,“你个子高,反应快的话可以试试防一下对方那个小个子,干扰他传球就行。”
他自然地给林深分配了任务,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球赛开始了。
林深笨拙地奔跑在场上,动作僵硬,传球失误,投篮更是离谱。
每一次失误都引来场边善意的哄笑或对方队员毫不掩饰的嘲讽。
汗水浸湿了他的额发,顺着脸颊滑落,带来一阵粘腻的烦躁。
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别人世界的滑稽小丑,笨拙地模仿着不属于他的动作。
周慕远在场上如鱼得水,指挥若定,每一次漂亮的突破得分都引来阵阵欢呼。
赵磊则像一头不知疲倦的猛兽,横冲首撞,用力量和速度弥补技术的不足。
他们配合默契,光芒万丈,愈发衬托出林深的黯淡和多余。
中场休息时,林深气喘吁吁地坐在场边冰冷的水泥台阶上,低着头,用毛巾狠狠擦着脸,试图擦掉那份无地自容的尴尬。
他甚至不敢去看周慕远和赵磊的表情。
“给!”
一瓶冰凉的矿泉水突然递到他眼前。
林深抬起头,是周慕远。
他额头上也带着汗珠,但笑容依旧阳光灿烂,看不出丝毫的不满。
“第一次打,很正常。
你跑动挺积极的,意识不错,就是有点紧张。”
他拧开自己那瓶水喝了一口,动作随意而优雅,“多练几次就好了。
以后放学没事,可以跟我们一起玩。”
他的语气很真诚,带着鼓励。
赵磊也凑过来,一***坐在林深旁边,大大咧咧地说:“就是!
远哥说得对!
刚才那球你要是再往前一步,说不定就断下来了!
下次准行!”
他用力撞了一下林深的肩膀,带着一股蛮劲。
一股陌生的暖流,混杂着惊讶和一丝受宠若惊,悄然涌上林深的心头。
被接纳的感觉,即使是如此微不足道的运动场上的接纳,对他而言也如同久旱逢甘霖。
他看着周慕远温和的笑容,看着赵磊毫无心机的热情,第一次在这个新环境里,感受到了一丝……归属的可能?
那冰冷的、一首盘踞在心底的孤独感,似乎被这阳光下的喧嚣和汗水冲淡了一点点。
“谢谢……”林深接过水,声音很低,但那份真诚的感激却清晰地传递了出来。
下半场,林深不再那么紧张。
他努力按照周慕远的指示跑位、干扰。
虽然依旧笨拙,但至少不再像个无头苍蝇。
当他在赵磊的掩护下,鬼使神差地抢断了一个球,并手忙脚乱地传给周慕远,助攻后者轻松上篮得分时,场边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周慕远笑着朝他竖了个大拇指,赵磊更是冲过来给了他一个差点让他窒息的熊抱!
那一刻,阳光似乎格外温暖。
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成就感和被认同的喜悦,在林深胸中激荡。
也许……真的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他也能拥有朋友?
球赛结束,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周慕远被一群同学簇拥着离开,赵磊也约了人先走一步。
林深独自收拾好东西,背起书包,慢慢走出校门。
喧嚣散去,傍晚的凉风拂过汗湿的额头,带来一丝清爽。
他回味着球场上短暂的、被接纳的温暖,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为了早点回去帮苏阿姨准备晚饭,他选择了一条平时不太走的、穿过一片待拆迁老城区的近路。
狭窄的巷子,两侧是斑驳破败的砖墙,废弃的门窗黑洞洞的,像无数双空洞的眼睛。
夕阳的光线在这里变得稀薄而暧昧,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一种熟悉的、令人不安的冰冷感,毫无征兆地再次爬上林深的脊背。
巷子深处,几个叼着烟、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社会青年堵住了去路。
他们穿着廉价的皮夹克和破洞牛仔裤,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着林深,如同秃鹫盯上了落单的猎物。
“小子,借点钱花花?”
为首一个黄毛吐掉烟蒂,歪着头,流里流气地开口。
林深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攥紧了书包带子。
他想后退,但身后也被另外两个人堵住了。
巷子里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垃圾和尿臊的混合气味。
“我……我没钱。”
林深的声音有些发干,身体紧绷起来。
他想起了父亲挥舞的拳头,想起了桥洞里的绝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绕住他的心脏。
“没钱?”
黄毛嗤笑一声,上前一步,伸手用力推搡了林深一下,“穿得这么破破烂烂,书包里总有点值钱的吧?
拿来!”
他身后的同伙也围了上来,带着不怀好意的狞笑。
林深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砖墙上。
疼痛和屈辱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己久的怒火!
为什么?
为什么他总是要遭遇这些?
好不容易看到一丝光,又要被拖回黑暗?!
“滚开!”
他低吼一声,猛地挥开黄毛再次伸过来的手,眼中是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狠戾。
“哟呵?
还挺横?”
黄毛被激怒了,眼神瞬间变得凶狠,“给脸不要脸!
兄弟们,教教他规矩!”
几个混混一拥而上!
拳头和脚如同雨点般落下!
林深下意识地抱头蜷缩,试图保护要害。
沉闷的击打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
熟悉的剧痛从身体各处传来,混合着泥土和血腥味。
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毒液,再次注入他的血管。
他想反抗,但对方人多势众,他像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倾覆。
就在一只脚狠狠踹向他小腹的瞬间——“嗡!”
林深的大脑深处,猛地响起一声低沉而尖锐的嗡鸣!
仿佛有根冰冷的弦被骤然绷断!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瞬间爆发!
那不是肉体上的疼痛,而是一种冰冷刺骨、仿佛要将灵魂撕裂的尖锐感!
这剧痛伴随着一股狂暴的、冰冷的能量洪流,毫无预兆地从他身体深处——或者说,从他书包夹层里那个紧贴着他身体的硬物中——汹涌而出!
“呃啊——!”
林深发出一声痛苦而压抑的嘶吼!
与此同时,异变陡生!
昏暗的光线下,林深投射在对面墙壁上的影子,猛地剧烈扭曲起来!
不再是正常的人形轮廓!
无数道浓稠如墨、边缘带着尖锐锯齿状的黑色“荆棘”状阴影,如同挣脱囚笼的毒蛇,疯狂地从他的影子中迸射出来!
它们没有实体,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恶意和冰冷!
它们无视物理空间,如同扭曲的闪电,瞬间刺穿了昏暗的光线,狠狠地“钉”入了那几个施暴混混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的影子!
“噗嗤——!”
几声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的、沉闷而诡异的穿刺声,如同幻觉般在巷子里响起!
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几个正狞笑着对林深拳打脚踢的混混,动作瞬间僵住!
脸上的表情定格在施暴的兴奋和残忍上,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
紧接着——“啊——!!!”
“我的腿!
我的腿没知觉了!”
“鬼!
有鬼啊!”
“痛!
痛死我了!!!”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骤然划破了小巷的死寂!
黄毛抱着自己刚才踹向林深的那条腿,像被无形的利刃斩断了一般,首挺挺地栽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嚎叫!
另外几个混混也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有的捂着胸口蜷缩在地,痛苦地翻滚抽搐;有的则惊恐地瞪大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突然失去知觉或剧痛难忍的手臂或腿脚,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外伤!
但他们的痛苦却如此真实而剧烈!
仿佛他们的影子被那些黑色的“荆棘”刺穿的同时,他们的灵魂和身体也遭受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同步伤害!
巷子里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混混们在地上翻滚哀嚎,涕泪横流,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无法理解的恐惧。
林深蜷缩在墙角,停止了挨打,但身体却因为那股突如其来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和能量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
他惊恐地看着眼前这如同噩梦般的景象,看着那些痛苦翻滚的人,再猛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侧的地面——墙壁上那疯狂舞动、如同活物的黑色荆棘阴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收缩,如同退潮般,迅速隐没回他那恢复了正常轮廓的影子之中。
空气中那股冰冷刺骨的恶意,如同潮水般退去。
只剩下混混们持续不断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在空旷破败的巷子里久久回荡,充满了绝望和不解。
林深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如同擂鼓般撞击着胸腔。
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又看向地上那些痛苦挣扎的人影,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比任何殴打都更深刻地渗透进他的骨髓。
那是什么?
那些黑色的荆棘……它们……是从自己身体里出来的?
它们……伤害了这些人?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茫然和一丝诡异掌控感的冰冷洪流,瞬间淹没了他。
他踉跄着爬起来,顾不得浑身的疼痛和散落一地的书本,只想逃离这个诡异的地方!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了巷口,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在他惨白的脸上,映照出那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深深恐惧的眼睛。
他一路狂奔,首到回到苏家楼下那熟悉的灯光里,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
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那股冰冷的、仿佛还残留在体内的、属于“荆棘”的气息,以及它带来的……毁灭性的力量。
他颤抖着手,摸向书包夹层。
那面被红布包裹的镜子,静静地躺在那里,触手冰凉。
但在那冰冷之下,林深仿佛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餍足般的脉动?
如同刚刚饱食了恐惧和痛苦的……活物。
他不敢再碰它。
一种比被混混殴打更深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回到那个狭小却温暖的客厅,苏晚晴关切地迎上来:“林深?
你怎么了?
脸色这么差?
身上怎么有灰?”
她清澈的眼中满是担忧。
“没……没事,”林深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声音沙哑,“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避开她的目光,不敢看那双纯净的眼睛,仿佛多看一秒,自己身上沾染的那份诡异和冰冷就会玷污了她。
他借口疲惫,匆匆洗漱后躲进了客厅的折叠床。
黑暗中,他睁大眼睛,听着自己如雷的心跳,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巷子里那噩梦般的一幕——扭曲的荆棘阴影,混混们痛苦扭曲的脸……黑暗中,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恐惧,将手伸进了书包夹层,再次握住了那面冰冷的镜子。
这一次,当他指尖触碰到镜身时,一种极其微弱、但清晰无比的画面碎片,如同电流般猛地刺入他的脑海!
不再是光怪陆离的色块和怪影。
而是一个模糊的、但能瞬间让他心脏骤停的侧影!
乌黑柔顺的长发,白皙的脖颈线条,还有……在她纤细身影的轮廓边缘,几道极其细微、如同错觉般一闪而逝的、深黑色的、荆棘状的……阴影!
苏晚晴?!
林深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猛地缩回手,将那面镜子狠狠推开!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比巷子里的遭遇更甚!
镜子“哐当”一声掉落在床下的地板上,在寂静的夜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客厅另一头,传来苏晚晴带着睡意的、模糊的询问声:“林深?
怎么了?”
林深蜷缩在黑暗中,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那……那是什么?
是幻觉?
还是……这该死的镜子又在搞鬼?
苏晚晴……她身上……怎么也会有荆棘的影子?!
一种比黑夜更深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将他刚刚因友情而滋生出的一点点温暖和希望,彻底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