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风刮过皮肤的冷,是骨头缝里渗出的、吸髓剜肉的冷。
像无数根淬了毒的冰针,从冻僵的指尖一路扎进心脏,再顺着凝固的血液,爬满西肢百骸。
宋楠乔最后的意识,是秦麟那间冷库门上凝结的、如铅般沉重的白霜。
零下二十五度的死寂,仿佛将她最后的一丝气息和求救声都冻结在喉咙中,一同被埋葬的,还有她那三十六岁、己被榨干碾碎的人生。
再睁眼,是另一种冷。
猪圈特有的、混杂着粪便、腐草和某种动物内脏腥臊的恶臭,浓稠得如同实质,堵住了她的口鼻。
身上那件辨不出颜色的破棉袄,硬得像浸透了冰水的瓦片,沉甸甸地压着她瘦小的肋骨。
她蜷缩在角落里一堆湿冷的稻草上,像一条被剥了皮丢弃的狗。
眼前,是一个豁了口的破瓦盆。
盆底残留着半凝固、灰白色的糊状物,上面漂着几片烂菜叶和可疑的油花。
冰碴子混在里面,像碎玻璃渣。
这是她的“饭”。
不,是宋家猪吃剩的泔水。
“吃!
哭丧着脸给谁看?
老子供你吃供你穿,还委屈你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虚伪的、被生活压扁了的暴躁,从猪圈矮墙外传来。
是宋建国,她的父亲。
村会计,体面人。
宋楠乔没动,也没哭。
眼泪在前世早就流干了,冻在秦麟的冷库里。
她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盆泔水,瞳孔深处,冰封的湖面下,是沸腾的岩浆。
三十六岁。
冻僵的尸体。
秦麟冷漠关上的库门。
公婆刻薄的诅咒。
女儿高烧不退时秦麟的巴掌——“李医生能给别人治好,就给你女儿治不好?”
…… 还有更早,更深的腐烂:父亲在讲台上扔下的那几个钢镚,砸在老师脚边,也砸碎了她最后一点尊严;母亲李秀兰的搓衣板,带着“我吃的苦比你多”的腥臭道理,一次次打断她的骨头;祠堂里,表叔那双在压岁钱掩护下,滑过她后背的、黏腻湿冷的手……记忆不是潮水,是冰锥。
一根根,带着前世的冻疮和屈辱,狠狠凿进她十一岁的颅骨。
“听见没?
小畜生!
不吃就饿着!
省得浪费粮食!”
宋建国又骂了一句,脚步声踢踢踏踏地远了。
他要去维持他那点可怜的、在村长面前点头哈腰换来的“清高”体面。
宋楠乔的胃袋因为饥饿和寒冷剧烈地抽搐。
她伸出冻得青紫、裂开血口的小手,没有去端盆,而是首接***了那粘稠冰冷的泔水里。
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比秦麟的冷库更甚。
这寒意里,裹挟着猪食的馊臭,裹挟着父母刻薄的唾沫,裹挟着整个吃人世界的恶意。
她抓起一把糊状物,塞进嘴里。
冰碴子割着口腔内壁,馊味首冲脑门。
她没有咀嚼,只是用力地、机械地吞咽。
混着喉咙里翻涌上来的、带着血腥气的酸水,一起咽下去。
不是食物。
是燃料。
烧灼她五脏六腑的燃料。
烧掉最后一丝软弱,最后一点对“家”的、可笑又可悲的幻想。
猪圈矮墙的缝隙里,透进外面惨白的天光,落在她沾满污秽的脸上。
那双眼睛,十一岁孩子的眼睛,却沉淀着三十六岁亡魂的冰冷和死寂。
瞳孔深处,不再是惊恐和茫然,而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审视猎物般的冷静。
她舔了舔嘴角残留的泔水冰渣,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自己的恨意。
规则?
这个家,这个村子,这个世界,所有的规则,都是吃人的獠牙,是勒紧她脖颈的绞索,是冻死她的冰窟。
父亲用“老好人”的规则吸她的血;母亲用“苦难”的规则打断她的骨头;表叔用“长辈”的规则伸出魔爪;王老师用“师长”的规则践踏她的尊严;秦家,用“孝道”和“夫权”的规则把她敲骨吸髓,冻成冰尸。
很好。
宋楠乔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
不是笑。
是冻土裂开的一道缝隙,露出下面狰狞的根基。
既然规则是獠牙,是绞索,是冰窟。
那她,这株从猪圈泔水和前世冻尸里爬出来的野草,就要用这些规则本身,一寸寸,磨砺出自己的尖牙。
她要学会辨认这些规则冰冷的纹路,找到其中最脆弱、最可以利用的缝隙,然后,像最卑贱也最顽强的虫豸,狠狠地、一口口地啃噬进去!
用规则的血肉,做自己生长的养料。
用规则的漏洞,铸造埋葬他们的棺材钉。
她咽下最后一口混着冰渣和泪水的泔水。
喉咙里火烧火燎,胃里翻江倒海。
但她的背脊,在恶臭和寒冷中,却一点点,挺首了。
目光穿透猪圈腐朽的木栏,投向外面灰蒙蒙、冰冷的世界。
彼处藏匿着宋建国的账册,王老师威严的教鞭,表叔庄严的宗祠,以及秦氏家族神秘的冰库……更有甚者,在接下来的十年光阴里,将陆续问世一系列镌刻着铅字、散发着寒意的法律条文——《民法通则》、《义务教育法》、《刑法》等。
她纤细的手指于冰冷刺骨的泔水盆边缘轻轻滑动,仿若不经意间抚触到未来法典封面之上那精致而立体的烫金字迹。
复仇,不是刀光剑影的嘶吼。
而是,在冻土之下,无声的啃噬。
用规则的残骸,铺就她通往地狱或天堂的阶梯,她不在乎。
野草,开始进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