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的湿气早己渗透骨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起肺叶深处针扎似的刺痛。
胃里那团冰冷的、混着冰碴的糊状物,像一块沉重的、棱角分明的墓碑,死死压着翻腾的恶心和更深的、噬咬般的饥饿。
外面,惨白的天光吝啬地透过木栏缝隙,切割着猪圈里污浊的空气,照亮飞舞的尘埃,如同无数细小的、冰冷的灰烬。
李秀兰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咳嗽和搓衣板单调的刮擦声,从正屋方向传来,像一首为苦难谱写的、永无止境的安魂曲,麻木而绝望。
宋楠乔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一动不动。
像一具被遗忘在冻土深处的幼小骸骨。
只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眼帘下,缓缓转动着,冰冷、死寂,却又燃烧着一种非人的专注。
她在“看”。
不是看眼前散发着恶臭的泔水盆,不是看爬满污秽的泥地,也不是看透进光线的木栏缝隙。
她在“看”那些嵌进她灵魂里的冰锥——前世三十六年的冻疮与屈辱。
画面破碎而锐利:秦麟那张与江浩有几分相似、却扭曲着麻木与暴戾的脸,在冷库厚重的白霜门关闭的最后一刻,凝固成永恒的冷漠。
库门合拢的闷响,是她生命终焉的丧钟。
女儿妞妞滚烫的小脸贴在她同样冰冷的胸口,小嘴因高烧干裂起皮,微弱地翕动着,发出幼猫般的呜咽。
秦麟的巴掌带着风声扇在她脸上,震得耳膜轰鸣:“李医生能给别人治好,就给你女儿治不好?
矫情!”
公婆刻毒的诅咒像冰雹砸在背上:“丧门星!
生个赔钱货还费钱!”
更早的腐烂,更深,更粘稠:村小学破败的教室里,王老师捏着粉笔,唾沫横飞地讲着什么。
突然,教室门被粗暴地推开。
宋建国那张挂着虚伪疲惫的脸探进来,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他像丢垃圾一样,将几个沾着汗渍的钢镚“叮当”扔在讲台边缘。
“王老师,学费…实在凑不齐,就这些了。”
他嗓音干涩,眼神却飞快地扫过王老师,带着一丝讨好的闪烁。
王老师那张刻薄的脸瞬间沉下,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钱,然后,那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角落里恨不得钻到地缝里的宋楠乔。
鄙夷,赤*裸*裸的鄙夷。
那目光比父亲的钢镚更重,彻底砸碎了她仅存的一点尊严。
辍学,成了板上钉钉的耻辱烙印。
还有祠堂。
昏暗的光线下,弥漫着劣质香烛和灰尘的呛人气息。
表叔那张堆着假笑、油光满面的脸凑近,粗糙带着烟味的手,借着分发压岁钱红纸包的遮掩,像一条湿冷的毒蛇,滑过她单薄后背的脊骨,停留、揉捏。
她僵在原地,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恐惧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旁边大人谈笑风生,无人看见,或视而不见。
那粘腻的触感,成了午夜梦回最深的梦魇。
母亲的搓衣板。
浸透了冰冷的井水,带着木头粗糙的纹理和洗不净的污垢。
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李秀兰那套令人窒息的“道理”,像钝刀子割肉:“哭?
哭什么哭!
我小时候吃的苦比你多多了!
生你养你供你吃穿,打你两下怎么了?
天经地义!
不打不成器!”
骨头似乎都在那沉重的击打下***、断裂。
反抗?
换来的是更重的殴打,首到她像破布娃娃一样瘫软在地,连抽泣的力气都没有。
父亲宋建国,要么冷漠旁观,要么火上浇油:“打得好!
没规矩的东西!”
这些画面不是回忆,是活生生的、带着倒刺的刑具,反复在她十一岁的神经上拖曳、切割。
每一帧都带着前世的冻疮和绝望的寒气,将她此刻蜷缩的猪圈,变成了一个更庞大、更绝望的冰棺缩影。
规则。
这个家,这个村子,这个吃人的世界,所有的规则,都包裹着蜜糖的毒药,是雕刻着“仁义道德”的绞刑架。
父亲宋建国,披着“老好人”、“清高文人”的画皮,用“孝道”、“牺牲”、“顾全大局”的规则,心安理得地吸食她的骨髓——她的助学金成了他讨好权贵的敲门砖,她的学费成了他维持虚伪面子的牺牲品,她的尊严成了他换取村长一句夸赞的廉价筹码。
母亲李秀兰,这个被苦难彻底扭曲的灵魂,用“我吃过的苦比你多”的苦难勋章和“以夫为天”的铁律,挥舞着搓衣板,亲手打断女儿每一次试图挺首的脊梁,将驯服和认命刻进她的骨血。
表叔,用“长辈慈爱”、“宗族规矩”的温情面纱,在祠堂的阴影里肆无忌惮地伸出魔爪,将“压岁钱”变成亵渎的通行证。
王老师,举着“师道尊严”、“教书育人”的煌煌大旗,将粉笔化作羞辱的利刃,将讲台变成施暴的刑场,只因她贫穷,她有一个“丢脸”的父亲。
秦家…那是更遥远、更冰冷的绝望深渊,用“夫权”、“孝道”的千年枷锁,将她最后一点血肉和希望都榨干、冻硬,丢进那个零下二十五度的坟墓。
冰冷的恨意,不再沸腾,而是沉淀下来,凝结成比猪圈地面更坚硬、比泔水冰碴更锋利的实体。
它沉甸甸地坠在她的心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沉重而冰冷的回响。
她缓缓抬起沾满污秽的手,抹了一把脸。
指尖冻裂的血口被泔水里的盐分***得生疼。
这疼痛,清晰地告诉她:她还活着。
活在这地狱般的十一岁。
活下去。
改变。
复仇。
三个冰冷的词,像三颗烧红的铅弹,射穿她混乱的思绪,留下清晰、滚烫(却毫无温度)的弹孔。
第一步,改变什么?
辍学。
那是所有屈辱的起点,是勒紧她脖颈的第一道绞索。
学费。
宋楠乔的目光,穿透猪圈腐朽的木栏,穿过正屋李秀兰佝偻的背影,精准地钉在侧屋那扇虚掩的、通往宋建国“领地”的门上。
账簿。
深蓝色的硬壳,像一块沉默的墓碑,安静地躺在那张掉漆的旧木桌上。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昏暗油灯下,宋建国对着那本子写写画画,时而皱眉叹息,时而摸着藏在内袋里的几张零钞,露出一种算计得逞的、令人作呕的满足。
那些叹息,常常伴随着上面拨下来的、本该属于村民的微小款项;那满足,则往往紧跟着他“慷慨”地答应给学校免费做饭,或是给村长递上一包“红梅”烟。
助学金。
她的五块钱。
宋楠乔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
没有肌肉的牵动,更像冻土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露出下面狰狞的、黑色的根基。
父亲大人,您那清高的画皮下,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蛆虫?
您那“老好人”的招牌,是用多少本该属于别人的东西,包括您亲生女儿的血肉,一点点糊起来的?
模糊的痕迹。
混乱的账目。
消失的助学金。
够了。
撬动您那懦弱、虚伪、又极度好面子的灵魂,足够了。
她不需要确凿的铁证如山。
她现在只需要一个能让他惊疑、恐惧、最终闭嘴的、冰冷的影子。
一个悬在他头顶的、用规则碎片打磨成的、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胃里的泔水墓碑似乎在低温下缓慢溶解,释放出一种奇异的、带着铁锈腥味的能量。
那不是饱腹感,是狩猎前的、冰冷的亢奋。
她像一株在冻土和尸骸中悄然滋生的毒蕈,在猪圈的恶臭与寒冷里,完成了最彻底的异变。
野草,不再是被动承受践踏的弱者。
它睁开了冰冷的眼,锁定了第一个目标——那本深蓝色的、记录着虚伪与蛆虫的账簿。
觉醒,不是光明的降临。
而是黑暗的彻底拥抱,是仇恨的精准聚焦,是向规则本身,亮出第一颗淬毒的獠牙。
寒风,依旧在屋外呜咽。
猪圈里,死寂无声。
只有宋楠乔那双在阴影中缓缓抬起的眼睛,闪烁着比冰碴更冷、比深渊更暗的光。
狩猎,即将开始。
目标:学费。
武器:规则的阴影